这个男人正坐在老祠堂那生漆雕花木格窗下微皱着眉头想事情,听得警卫小八在那边尖叫了一声:“哎哟!”他以为小八又叫那只公鸡啄着了。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那只大公鸡老和警卫小八过不去,常常在小八猝不及防时冷不丁给小八来那么一下。公鸡有些怪,更怪的是它不啄小八别的地方,专啄小八指尖。小八正在碓米,站在碓架上,一只脚用着力气,蹬一下又蹬一下。公鸡扑打翅膀弥漫起一团尘屑,小八指尖就针戳似的疼一下。
“哎哟!”小八会尖厉地叫出一声。
人都笑小八:“你们前世是冤家。”
小八说:“那家伙成精了,它想调虎离山,好让那些鸡偷米谷。”
“我会上它当吗?”他说。
“啊呸!”他那么狠狠呸了一口。
但这一回与公鸡无关,公鸡远远地在坡上那草垛上。倒是有一弥灰烟,在凹口那个方向,尘土飞扬。一匹快马跑成一条灰黑长绳,绳后扯着那道烟尘。小八不由得“哎哟”了一声,顿时眼就直了,口里喊:“方主席,方主席!”
方志敏已经走到坪里。从容望去,那地方漫卷了一条烟龙。小八惊惊诧诧的声音还在耳边跳着,黑马就飙飞到了跟前,骑马那人一身披风在风里横成个墨写的一字,鼓胀着像一截纸糊的烟筒。小八正诧异那马竟然能跑出这么个模样,那人便纵身跳下马来,嘴里啊哈啊哈地嚷着。
“老方老方!你看谁来了?”
方志敏说:“啊呀!我想就是你神猴子寻淮洲。可我还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我派了人马去接你们的。”
寻淮洲手就把方志敏抱住了。
小八这才看见,男人个子瘦瘦小小,看去和自己模样差不多。难怪首长叫他神猴子哩。
寻淮洲说:“刘镇华、王耀武布了两条铁阵等着我们七军团哩,我们却从浮梁德兴间一条夹缝里挤了出来。”
方志敏说:“还是你们有本事,连自家人也瞒过了。”
寻淮洲说:“也亏了你老方派去的人马,把敌人重兵给扯了。”
陈二水去牵那匹黑马,嘴里“啧啧”着。陈二水是马夫,他懂马,一看那马就知道非同一般。
小八又不识时务地“哎哟”了一声。
寻淮洲吓了一跳,说:“哎哎,怎么了?”
一边,那陈二水就笑了,笑得什么似的。寻淮洲被这笑弄得更是云里雾里,他看看那个半大的伢。伢站在坪里,皱着眉头,一脸的痛苦,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哎哎!你笑个什么?”寻淮洲说。
方志敏说:“没什么没什么,那只公鸡跟小八过不去呢。”
寻淮洲果然看见那只大公鸡胜利者一样,挓挲着指爪在黑马跟前趾高气扬地走远。
小八指尖红红的,十指连心呀,那肯定痛得不行。方志敏捏了小八的手揉着,说:“小八,这事不会再有了。”他回过头跟马夫陈二水说:“你去街子上走一遭。”
小八愣站在那儿,不明白方志敏话里的意思。
陈二水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去忙你的事情。”
小八说:“首长说这事不会再有?”
陈二水说:“你那冤家活到头了。”
小八说:“他说把公鸡杀了?!真的吗?他这么说了?他没这么说。”
陈二水说:“他说了,你磨刀去就是。”
小八半信半疑地看着陈二水,“昨天我还跟他说要把那鸡杀了的。”
陈二水说:“你说杀鸡给他补补?”
“就是就是,我是这么说的。”
“那当然……可今天是杀鸡招待客人,两回事两回事,你没听他说要我去街子上打酒?”
“!”小八连了两声,立马去灶间磨刀,一边把头伸出门来,朝着陈二水背影说:“难怪他们说你做个马夫亏了。”
陈二水没再跟他搭话,晃着肩膀往街子上走。小八踮起脚往窗里睃了一眼,两个首长并没有像开初那么一脸的灿烂,这会儿他们阴沉着脸,像是心事重重。
小八弄不懂事情原委,他想,首长们想着大事情,他们想得远,总要操心一些东西。他想,我还是想怎样了结了那冤家的事吧。那确实是个事,那事不那么容易。公鸡就站在不远的草垛上,偶尔趁母鸡们不注意,就迈着碎步冷不丁骑了上去,完事后还要往高处站着,扯出一串嘹亮的叫声。
要捉住那只骄傲的家伙不容易。小八在那儿拧着脑壳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上好的办法。只有一个法子了。他咬了咬牙,觉得有法子也不用别的,就用这一招。他心里鼓胀着仇恨,他想他得这么收拾了这个冤家。
做晒竿的竹篙很长,小八像关羽舞长矛那么舞着,把世界真弄成了个鸡飞狗跳。小八直冲了那只公鸡而去,一篙子就扫在公鸡长脖颈处。鸡叫声凄厉,扑腾了翅膀飞到了屋顶上,到底受不了那份痛,又从瓦沟间滑落坠地。小八疯狂起来,脑壳里一阵一阵地热,举了篙朝那公鸡挥打了两下。那可怜东西指爪抽动着,挣扎着扑翅膀,一命呜呼。
两个男人目睹了窗外发生的一切,没有说话。有几根鸡毛竟然从窗口飘飞了进来,在屋里悠然自得地晃荡着,然后落在了他们的脚边。
寻淮洲看着,说:“我们不能做那只公鸡。”
方志敏点着头。
这话大概就是他们要说的全部内容。
现时,中央红军已全面被动,苏区北大门广昌失守,林彪、罗炳辉退出建宁,敌南路军陈济棠部占领会昌、筠门岭要塞,彭德怀部也告失利,永安城陷落敌手……如此下去,瑞金的闪失也是迟早的事。
在这样的形势下,为了调动和牵制敌人,减轻国民党军队对中央根据地的压力,并准备实施战略转移,中共中央命令红七军团作为抗日先遣队北上。六千人马仅长短枪千余支,且多是残破武器。没有枪的那就大刀梭镖。连大刀梭镖也穷尽了,就用竹管涂抹了、红毡包裹了扛在肩上,只远远地看去像枪。“行装”却不轻,有三百多担标语宣传品。走到哪儿就大量散发,造成大部队活动的气势。明知力不如人却偏要惹人。红七军团是一步棋,一步险棋,稍不慎,全军覆没。
你想想就是,这是多难完成的任务。
但红七军团还是闯荡过来了。虽说打福州伤了元气,到后来遭遇几路敌人重兵围追堵截,但队伍还是回到了重溪。
回到重溪又怎样?也许只是暂时的憩息。这事情他们心知肚明,他们的任务还没完成,不仅他们,连国民党方面报纸都明白地写着了:“……其主力不过三千之众,枪二千余支,大刀梭镖,参什其间,以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先遣队之名义,企图牵制国军之进剿,实现赤匪所谓围魏救赵之战术……”
就是这暂时的喘歇,将士们看得也十分珍惜。这是回老家呀!红七军团是由老红十军组建而来的,当年方志敏两条半枪拼扯出一支武装。
现在,寻淮洲见着了方志敏,他眼圈红红的,虽说是红七军团军团长,可他不过二十岁刚出头。一到重溪地界,寻淮洲就有些急不可耐,想找个人倾诉,他现在不想吃不想喝也不想倒头睡个两天两夜,只想找个人说说。一路上血战苦战他不放在心上,可心里受的那份气,他得找个地方出出。心像一只布袋,沾了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他想将它们彻底抖掉。
但见着方志敏,他却将那些话吞了回去。
“好了好了!终于见着你了。”他说。
方志敏说:“这话你说了几回了……你像是有别的话跟我说。”
“那当然。”寻淮洲笑了笑。
“说吧。”
“多哩,几天几夜说不完,我们慢慢说。”
他们就真不说话了,他们看着小八摆弄着那只公鸡。公鸡已经被小八丢到木桶里,桶里是滚沸的水。小八一边拎了那只公鸡的腿,在沸水里捣了几捣,一边嘴里还叨叨着。他可解恨了,干得很欢,像做着什么游戏。一歪头,看见首长和那个瘦小男人定定地看着他,他脸就红了,说:“不急不急,立马下锅就是上好的下酒菜了。”
方志敏说:“这小鬼,你看你这么说,谁急了?”
小八说:“不急就好……我说它是只铁公鸡没说错吧?你看这身毛像钉在板上的钉,真难扯哟……”
正说话间,就听得远处一阵阵猪的嚎叫,夹杂了爆竹的炸响和人声的喧沸,随了风一阵阵从镇子里传来。
方志敏说:“淮洲,什么也别想了,到了家,就好好吃一顿饭,睡上几天,养养身子。别的事过些天再说。”
那些天,重溪的所有剃头铺的刀剪都前所未有的忙碌,几家布店连最后的一根纱都拿了出来,弹棉花的工匠举了长弓线棰在秋阳下张扬着他们的技艺。风里,毛发和乱絮夹杂在枯叶中在巷角打着旋旋。
那些曾经蓬头垢面的士兵,焕然一新地坐在草叶枯黄的溪岸面带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