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先生的态度是严肃的,也是个人的。他不仓促草率,不是研读三年五年即宣布发现即推出产品,他是“准备半生,写作八年”,厚积薄发。因此,他的写作每一个字都经过心思长久的注视,都是心血之作。在写作上的严肃和尊严,当代人中,大概只有少数人可与之相提并论。
在分科分工的当代,这部作品是一个异数。它既是文学,也是历史,更是哲学。这里有一个人的思想史,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一个人的知识学问。这部作品也恢复了汉语的尊严。在理性主义的眼里,中国早期君主的重要讲稿《尚书》实在“诘屈聱牙”,记录历史的《春秋》不过是“断烂朝报”,即使群经之首的《易经》,也是要么晦涩,要么托命一如游戏……先秦在不少人眼里,既无古希腊人的理性,又无古罗马人的法治精神。至于高居庙堂的儒学伪道,即使当下占据知识界主流的学术,充斥市井的文艺,更是跟西方的理性、自由和个体本位大异其趣。但张远山的作品,则向我们表明,以庄子为代表的中国思想家,在先秦所抵达的成就足以证明,汉语自有风骨、理性和关怀。
如作者《后记》所说,庄子主张“至知忘知,自知无知”,“吾生有涯,知也无涯”,略同于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庄子主张“自适其适,以德为循”,反对“适人之适,役人之役”,略同于尼采的“不要跟随我,跟随你自己”。作者感叹:“隐于江湖的庄学真道,却与欧西古今大哲莫逆于心。”
从两千年来的儒学氛围中走出来并不容易,自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开始,孔子被请回诸子行列。但对孔子和诸子的解读经历了反复。可见,我们民族要冲破大盗和乡愿的罗网,仍任重道远。两千年间,我们中国人一直活在伦理本位、儒家本位、王权本位、官吏本位的“差序格局”里,个人本位一直属于个案存在。甚至百年间的现代化转型,我们也是在儒家本位、革命本位、阶级本位等罗网中沉浮,这种迷失影响到我们的文史哲学思考,影响到我们官产学精英的存在状态。
我们今天知道,一个共同体的个体存在状态与其整体相关,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二者异质同构。是以中国人规模之巨,百年来千年来能称得上独立个体的人屈指可数。庄子说:“无知众人,因其无名无功而自卑,不敢因循内德,自适其适,而是迎合外境,适人之适,以便求取功名。适人而无技,必定无功无名,仍为无知众人。适人而有技,必有小功小名,于是成为小知。适人而有术,必有大功大名,于是成为大知。小知之学技,大知之学术,都是老聃所言‘为学者日益’,因而自矜其知,自矜功名,对下则自得而役人,对上则自卑而适人,仍是终身迎合外境而适人役人,不能尽其所受乎天,只能亏生、迫生,乃至受刑早夭。”将庄子这段话跟百年来中国的现代化转型做参照,可知大部分人抽离了现代化的真精神,即自由的、尊严的精神,即“真德”,而落入到各类现代说辞中去了。
而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我们众多的汉语作品,都是求名求利的,少有明心见性之作,少有安慰、关怀和激励。《白鹿原》乃至莫言的作品只是半部杰作,它们多停在革命反思和故事本位中,尚未反思到个人本位;《拯救与逍遥》只是青春意气,它并未夯实人的价值。这类反思和意气,难以跟庄子们对匡章的同情理解和批评相提并论。
张远山的工作是少数例外之一。如果我们知道,张远山、庄子等人的生存,在汉语里被称为“至知”,只不过是“道术为天下裂”前的自然状态,是现代性最为平实的自由精神;甚至儒生们称道的圣贤,也只是现代性最为健康的公民人格……我们大概能理解,两千年来、百年来我国的世道人心跟文明之间的距离,我们国人的人生跟自由自尊人生的距离。两千年来,在人生中及格的国人学人屈指可数。
庄子、远山等人的努力正大,然而对这个积重难返的共同体来说,仍不足以撼动它固有的轨迹。这也是远山的“庄子工程”在当下被边缘化的原因之一。这样说,丝毫不减远山和庄子们的意义。事实上,在今天中国人迈向新生之旅中,远山们的工作已经成为火把、明灯,成为我们生存可信赖的营养和财富。
远山自承他的愿心是“颠覆秦火汉黜伪造的历史谎言”、“治疗庙堂伪道导致的民族内伤”、“接续江湖真道传承的先秦元气”……这是一种大时间观。市井文化多失去跟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通泰、美好。用庄子的语言,这是一种“小年生存史观”。但远山的工作是“大年”大时间观照下的个体安顿,这一工作如燃灯,如报春的燕子,是贞下起元的先声,他传达的是春天的消息,是元气淋漓的自由人生。
以此贺远山的《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