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
记得我读高一年级时,狂热地喜欢上了诗歌,写了很多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分行文字,学校又是登黑板报又是广播朗诵的,自己就觉得腰力十足,似乎就已快步行走在诗歌的道路上。父亲没有泼冷水,他去请求单位的打字员,悄悄为我打印出了第一本自己的诗集。我还有点自知之明,书名叫《未熟的柠檬》,收入了十几首习作,父亲刻钢板设计了封面,油印了10册。一晃30年过去了,我至今保留了一册,前几天偶然翻检出来,第一反应不是因年少轻狂的脸红心跳,而是对父亲的无尽感怀。第二个反应是,当年家乡拥挤着那么多的文学同路人,走到今天,就剩下了形单影只的自己。
所以,我翻开王悦蘅的《蘅迹》时,不单单是看到了一个少年作家的心路历程,而且也看到我自己的文学踪迹。在这部按照年龄顺序编订的散文集里,王悦蘅的形象由模糊而逐渐清晰,文笔由稚嫩而逐步趋于成熟,作品由学生作文而逐步朝向文学写作呈递的进程,使我不但目睹了她的纸上建筑的生成史,而且看到了文学是如何把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打磨成一个敏感、善良、大气、阳光的青年。
衡量一个人成长的标准并非时间,文学才是衡量一个人心灵丰富与否的标尺。少年王悦蘅的敏感性在文学的畛域得到了极大的凸显。她对花、对草、对风雨的感触与记录,恰是不可多得的对大自然或浓郁或清丽的咏叹。就她的年龄而论,这本集子已经写得很不错了。需要说明的是,王悦蘅的文字还是属于散文的地域,而非随笔。语文教学界标举的“论说文”也肯定不是真正的随笔。在汉语写作中流行了二十几年的人文随笔,它从来就没有被从未命名的“人文散文”置换过。林贤治先生对人文随笔的解释很清晰:抛弃学院立场,坚守民间,以此立场表明一个非学院的民间价值向度。我认为,随笔不但是散文界的撒旦,也是文学散文的异端。散文需要观察、描绘、体验、激情,而随笔需要知识钩稽、哲学探微、思想发明,并以一种“精神界战士”的身份,亮出自己的底牌。所以,散文是文学空间中的一个格局,随笔是思想空间的一个驿站;散文是明晰而感性的,随笔是模糊而不确定的;散文是一个完型,随笔是断片。它们没有高低之说。喜欢散文的人,一般而言比较感性,所谓静水深流,曲径通幽,峰岳婉转;倾向于随笔者,就显得较为峻急,所谓剑走偏锋,针尖削铁,金针度人。
文学催人早熟,文学也让人过早地品尝到人生的飞升与忧患。比如,王悦蘅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对“宽容”所进行的一番反思,认为:“有底线的原谅与宽容,为他人方便亦是为自己便利,这便是我所理解的宽容。”在我看来,她的一个前提非常重要,但还可以去掉“亦是为自己便利”。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宽容,与自己是否便利无关。
我注意到,在《蘅迹》当中,“阅迹”一辑充分体现出王悦蘅细微而持续的观察与省思,这恰恰是一般中学生难以做到的。一个人的灵魂开犁的深度,与其的阅读广度成正比。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能够通过冥思苦想而坐地飞天。比如她对小说《狼图腾》的阅读记,由人与动物的搏杀,推演到人类与大自然的博弈,这可能是其阅读记里最好的一篇,也体现了韶华之人富有深度的思考。反过来看,其实阅读名著并非仅仅要获得力量,也可以获得眼泪,可以获得眼泪后面蕴藏的生命大力。
记得我写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其中一段是:“透明的雨滴,在饥饿的催生下化作漫天大雪。那一个通过吞食雨滴而充饥的女孩,作为生活中的真实场景,但在安徒生笔下迅速漫漶。那个渴望在雪夜取暖的女孩,现在,水滴演变成了木梗上的火药,晶莹的雨滴打开的世界,与火药五次托升起来的盛景如出一辙。肠胃的雷鸣与圣诞的焰火完成了同构,并在一个女孩的眼里达成了和解。她,像雪一样笑着,像雪花那样进入夜色殿堂。然后,再望一眼脚下的黑暗。透明的水滴与薄透的火焰,让死亡无限而透明。安徒生只有悲悯,并与死亡达成和解。他写的根本就不是童话,他没有为低微者提供那种‘反抗怒火’。所以,最纯粹的痛并不玄奥,痛从来就是清浅而透明的;痛彻骨髓直至飘升,而它的背景一定是没有被淆乱的夜空。再往上,一定有一双眸子俯瞰这一切……”
由此,我祝愿王悦蘅在日后的写作里,应该更慢,更细致,要具备个人的话语特征。
我想,王悦蘅以后要注意的,还是创作的持续之力。
创作犹如一口矿井。我们过往年代努力挖掘的这口井,其实已到了相当深度,现在主动撤离,熊掌和鱼都想兼得,或者说用熊掌换鱼来糊口,其状况是令人感慨的。记得有一年,我同几位作家去一座小煤矿参观,在漫长而狭窄的甬道里,因机械化程度低,里面爬坡上坎,走得气喘吁吁,才来到采掘的尽头。我们空手都这么累,矿工们还得把煤运出去,就可见其强度了。
其实,每一个作家都面临着自己的创作矿井。挖得浅时,出去与进入都很容易,弄成井底之蛙坐井观天,都还可以理解。而一些人穷数十年之功,思想早已穿越一层层表象,在幽寂的时空中,为自己拓展出一片闪耀着发现之光的灵念世界后,却迫于诱惑,不得不返回地面。固然,闯荡社会也是一种阅历的积累,是一种养料的补给,但是,这种积累和补给也只有抵达了矿井深处的掌子面时,才有意义。
残酷点说,当带着这样的积累和补给还没有走到矿井深处时,积累和补给极可能已在中途消耗殆尽!返回自己的深度,自然成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叹息。
那些昔日弥漫于心的语感、神智的敏锐、超迈的空灵,尤其是那些穿越文字而飞出的声音,是以何等撼动身心的激越,令作家同孤独和媚俗斗争!现在,返回自己,竟成为寻找精神家园之路上的第一个难题。既然连达到过去已经达到的深度都如此之难,那又侈谈什么继续掘进?!
夜里,这样的苦痛深深纠缠着我的睡意。那些闪烁的灵感,充满张力的句式,怪蛇般从我眼底逃逸,心灵的每一次战栗,在空寂的时空中,如同雨滑过玻璃,悄无声息……大地的蜜汁,正是这样诱惑我们的心智,使我们不可救药地皈依于它的激情。我意识到,只是生命中那些蓄积已久的信心,如地火般运行在我们的脚下!是时候了,不论你能够抵达怎样的程度,只要你还能听见大地的呼吸。
2019年2月28日于成都
蒋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四川省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