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龙
几年前,我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无意中翻到了两本特殊的历史书,当人们都热衷于进行宏大叙事时,这两本书却另辟蹊径,从最细微处对历史进行解读。但另一方面,细节并不意味着琐碎,作者要通过细节反映的主题具有非常宏大的历史价值,他的最终目的,是反映人类社会历次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全球文明的发展。这里强调的是,书中写的不仅仅是中国史,作者一开始就把中国放在世界框架之中,让习惯了以中国为中心的读者眼前一亮,将许多孤立的概念串在了一起。
这两本书就是《历史的细节》第一版。
在国内的作者中,能够驾驭中国题材的人已经不少,但在写海外题材时却总是带着隔膜。原因在于大多数作者能够获得一手的中国史料,却找不到足够的外国史料做支撑。我本人的写作也跨越了两个题材,一个以中国历史为主,另一个则属于世界史范畴。在研究中国时,我可以轻松地按照学术或者半学术的格式进行写作,引用大量的原始文献作为观点佐证,但在写作世界史时,我也感到力不从心,找不到足够的原始资料,只好写成游记类的作品,以自己的观察为主,不需要附参考文献和注释,这其实是一种偷懒的做法,主要原因是资料不足。
但本书的作者却占有了不少世界史资料,从一开始的架构就是全球视野的。在经过了几十年的积累之后,中国学术也正在经历从中国视角转向全球视野的过程,许多作者已经开始尝试,却还都不算成功,这两本书可谓这方面不错的尝试,我认为是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正因为这样,我当时就想:我要是能写出这样的书该多好。可惜的是我们的题材有所区隔,我自然也做不到像这位作者一样写作。
这件事过去数年后,我竟然有幸认识了作者杜君立。更难得的是,恰逢《历史的细节》再版时,我竟然获得了给它写序的邀请,这让我诚惶诚恐,却又暗自庆幸。
由于增补了一倍的内容,这次的新版与旧版简直就是两本书,细节更丰富的同时,加入了作者更多的思考,主题变得更加成熟了。在通读的同时,我希望自己的解读能够给读者提供一定的帮助。
不仅是细节,还是革命
前面已经提到,虽然说是“历史的细节”,但作者绝非故意将自己的写作意义缩小。事实上,他选取的几个题材都是革命性的,具有很大的雄心。由于工程师出身,作者对技术极为痴迷,因此,书的主题可以概括为:技术革命如何影响了人类生活,又影响了人类的政治、组织、战争的各个方面,由于世界是由许多国家组成的,这些国家对于技术的运用程度不同,又最终形成了文明的不同发展,直到近代在西方的技术革命下重新集结。
在历史中,能够称得上影响人类进程的技术发明并不多,任何这样的发明都可以称为是一次革命。人类的远古有农业革命、牧业革命、文字革命,将人和动物区分开来;中世纪有印刷革命,让知识的传播更加便捷;而近现代以来,不管是工业革命还是电子革命,都重新塑造了人类的生活方式。
除了这些,可以称得上革命,却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还有作者选取的这几个题材:轮子和战车,马镫和骑士,弓箭和强弩,火药和枪炮,帆船和海盗。此外,在第一版的《历史的细节》中还有机械,后来被作者分离出去写了一本《现代的历程》,那一本书同样是经典之作,但我们不在这里说明。
虽然是革命,但作者却是以小处着眼,将它们从出现到发展到蔚为大观的过程,以及历史上围绕着这些技术发生的各类事迹都详细地进行讨论,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但要写这样的作品,所需要的资料无疑是非常多元的,必须有足够的积累才能做到。所以,作者的做法可以说走了一条最“笨”的路,抓住革命性的题材,却用爬梳史料的工夫从细节处着眼,但正因为他“笨”,所以能够写出别人写不了的东西,文字的价值反而得到了体现。
我们以作者首先谈论的轮子和车辆为例,来看他的独特写法。
首先,轮子必然是人类的产物,因为在自然界中虽然存在着圆形的结构,但轮子所需要的另一个特征——轴——却不可能出现在自然界之中。虽然中国古籍记载古人看到翻滚的草,就学会了做车和轮子,但轮子与翻滚的草还是不同的,其中最大的差别,就是那根和轮子“合而不同”的轴。
历史上最早出现在旧大陆的轮子可能是位于中东的苏美尔人发明的,而最有趣的是,在史前的中美洲的确出现过轮子,但它只作为儿童玩具,却由于缺乏拉车的兽类,没有人将其用于实用性的车辆上。
轮子和车辆发明之后,在除了美洲的全世界铺开,中国也很快接受了这种可能从西面传来的技术革命,并迅速将它和哲学体系挂上了钩,比如方形的车厢象征了地,圆形的轮子象征天;30根辐条象征一个月30天,车盖的28根支架象征28星宿,等等,这一切的比附将技术革命纳入了“天人合一”的哲学范畴。
到这时,轮子这种可以在不同文明间传播的技术革命,就转换成了不同文明的文化解读。
对于中国,作者考察了一系列与车和轮相关的文字起源,并对古代车辆的形制、礼仪,甚至官职、历史事件都进行了详细的考辨。这就进入了社会的政治制度之中了。
回到技术本身,车辆的发展不管古今中外,其最主要的用途无非是两个:第一,扩大了人们交流的维度,让远距离的人更加方便地往来,由此可以形成更大的国家和经济体;第二,战争。
作者接下来就从这两个角度解读了中国和世界上车和轮的历史。中国的秦汉时期,事实上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都属于一个“轮子时代”。这个时期对应西方的罗马帝国,而强大的罗马帝国是建立在四通八达的罗马大道上的,这些大道上曾经充斥着前往环地中海各地的车辆。而在中国,早期最著名的旅行家之一的秦始皇在统一六国之后,也建立了一系列的道路系统。在两大帝国之间的波斯地区,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帝国道路的铺设。
秦代的法律甚至规定了司机的驾驶资格,要求司机年龄在四十岁以下,身高在七尺五寸以上,必须经过至少四年的训练,四年后如果学不会,除了本人要服四年劳役,教官都要受到惩罚。这就很像现代的交规系统了。
秦代的道路系统中,规格最高的是高速公路,当时叫作驰道,是以首都咸阳为中心四通八达供军车行驶的道路。道路宽阔,旁边栽上树,建有各种驿站、馆舍和军事设施,供皇帝和军队使用,一般人不允许上道。
正是在这条高速公路上,秦始皇巡行天下,并四处征调兵士和役夫。至今,在秦朝道路遗迹上依然可以看到当年的车辙印。也正由于秦朝连两个车轮间的宽度都做了标准化,因此作者甚至认为可以将之视为“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