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
[后蜀]孟昶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贝阙琳宫恨初远,玉阑干倚遍,怯尽朝寒。回首处,何必留连穆满。
芙蓉开过也,楼阁香融,千片红英泛波面,洞房深深锁。莫放轻舟,瑶台去,甘与尘寰路断。莫更遣流红到人间,怕一似当时,误他刘阮。
2014年,成都市体育中心南侧,工人们正在施工,想要尽快完成体育中心的修缮。就在他们挥汗如雨的时候,挖到了一块大石板。一座一千年前的皇家园林被发现,由此弥补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重现了只存在于文人骚客诗词中的一段传奇。这个地方叫摩诃池,在公元585年以前这里是一整块平地。隋文帝开皇年间,蜀王杨秀被任命为尚书令,镇守蜀地。当年,杨秀为了营建成都子城,在摩诃池附近大量取土。由于用土量过大,摩诃池形成了一大片很深的洼地。杨秀转念一想,不妨把河水引入洼地,建造一个人工湖,并以这人工湖为中心,修建一座园林。起先,这个人工湖没有名字,一位西域僧人云游至此,说了句“摩诃宫毗罗”,这是梵语,“摩诃”为大,“宫毗罗”为龙,意思是说此池广大有龙,于是人工湖得名“摩诃池”。
随后的几百年里,蜀地的最高领导人不断地对摩诃池进行修缮,摩诃池更是名声大振。到了唐代中叶,这里就成了成都非常著名的风景区。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贩夫走卒途经于此,必驻足游览,留下了许多华美的诗篇。让后世文人对摩诃池心驰神往的人,是现代人不太熟悉的后蜀皇帝孟昶。他曾有一首作品《避暑摩诃池上作》: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这首作品描绘的是他与自己的贵妃花蕊夫人在摩诃池上避暑时的情景,收录在康熙年间编修的《全唐诗》中。然而也有很多文人把其收录到词选中,说它的词牌名是《玉楼春》。这个词牌名还有我们更熟悉的一个别称,名叫《木兰花》。纳兰性德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所用的词牌,便是《木兰花》。
那么孟昶的这个作品究竟是诗还是词呢?首先,就算它是词,词牌名也肯定不是《玉楼春》。历史上,《玉楼春》的格律变格有很多。所谓的变格就有点像当代的音乐,明明是同一首歌,但是不同人的编曲,给大家带来的感受也会有略微差别。然而《玉楼春》的“曲风”无论怎么变,在第五句一定是押韵的,很显然上面这首作品的第五句没有做到这一点。另外,说它是诗也略显勉强。自盛唐之后,文人们对诗的格律要求也极为严格,而上面这篇作品,却有多处不符合格律的地方。
想要探究这个秘密,就要来看看诗词的区别。初学诗词的人,很难区分二者,只觉得诗相对整齐,而词长短句结合,参差不一。其实这并非诗词的根本区别,因为诗也有长短不一的,李太白的一些诗就属于这一类型,比如《将进酒》中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说到底,诗和词的根本区别在于他们的功能不同:在古人的眼里,诗和词完全是不同场合下有着不同用途的作品。诗是用来表达自己志向、寄托情怀的,而词在南宋以前,几乎全是用来娱乐的。
从先秦开始,古人们便有诗以言志的传统。也就是说,通过你作的诗,人们能够看出你的志向。倘若你在诗里描述了一些娱乐性的内容,那么会被很多正统的文人看不起,认为你吟诵的是靡靡之音。倘若你诗句中有“非礼”,也就是说,诗中有不符合自己身份的内容,人们就会认为你的人生都可能有很大的变故。据说,唐朝的才女薛涛八九岁时,和父亲在庭院中闲逛,父亲看见了一棵梧桐树便吟了两句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这两句的意思很直白,看起来很平常。一旁的薛涛很快接了两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很明显这两句比她父亲作的诗高超许多。薛涛的父亲没有因薛涛的才华而兴奋,反而忧心忡忡。在他看来,薛涛的诗句中有“迎来送往”的寓意,按照诗以言志的传统,薛涛在以后的日子里很有可能会漂泊无依。后来的故事证明,果然如薛涛父亲所忧心的那样,薛涛成了一代名妓。
这个故事当然有附会的成分,然而从中也映射出古人对诗的态度。哪怕是后来擅长创作朦胧诗的李商隐,写了很多首爱情诗,但在表象之下也都蕴藏了内心的志向。而词对于大多数士大夫来说,就是纯娱乐性的“末道小技”。如果你去参加宴会,人们都陶醉在音乐、美酒之中的时候,你吟诵了一首忧国忧民的诗,士大夫会向你投去扫兴的目光。
综合上面的原因,人们认为孟昶留下的那首作品是词的可能性更大。毕竟那个时候还是五代时期,诗以言志的风俗还未消亡。而孟昶虽然是一位亡国之君,却非昏庸之主。孟昶统治后蜀三十年,这三十年里基本称得上国泰民安、文化繁荣。而在和自己的贵妃花蕊夫人游玩的场合下,他写下一首方便唱的词来活跃气氛,显然可能性更大。只是我们尚不知晓这首词的词牌名。
那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几十年后,文豪苏轼为我们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回忆自己七岁那年,在眉山见到一位老尼姑。当时,那位老尼姑已经九十岁了。老尼姑说,她曾经和自己的师父在后蜀的皇宫里住过一段时间。有一天天气很热,孟昶和花蕊夫人趁夜在摩诃池上乘凉,孟昶写了一首词。作为旁听者,她至今还能记得全文。
苏轼接着说,时间又过去四十年,老尼姑早就死了,世上恐怕再没人知道这首词,就连自己也只记得开头两句。闲来无事时,他琢磨了许久,想起这首词的词牌名应该是《洞仙歌》。于是苏轼就尝试着把这首词补全了。苏轼补写出来的《洞仙歌》是这样的: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看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做出一个比较靠谱的推测,孟昶的那首作品,很可能是后人根据苏轼的词重新规整而成。不然这首《洞仙歌》怎么会跟孟昶的作品如此相似,这显然不是巧合。为什么有人把苏东坡的词改成孟昶的呢?这也不奇怪,孟昶本来就是很有才华的风雅之人,而他的贵妃花蕊夫人,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才女。当孟昶所在的后蜀灭亡之后,宋朝的文人对后蜀还有一种怀旧式的迷恋。
讲到这里,是不是就能盖棺论定,孟昶的那首作品,就是后来人虚构的呢?时光又过去了百年,南宋理宗年间赵闻礼在《阳春白雪》给出了答案:北宋末年,原本高阁周建、台榭参差的摩诃池,早已经变得荒凉。蜀帅谢元明奉命开浚摩诃池,挖出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本文开头的那首词——《洞仙歌》。
究竟赵闻礼在《阳春白雪》中记载的这件事情是真是假,已
经无从考证了,但词中故事却令人遐想。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因此,本书将带领大家进入词的世界,推开一层一层的迷雾,深入挖掘隐藏在诗词背后的故事,感受中国古典文学之美。
唐诗代表的是以歌言志的盛唐气象,蕴含了很多情怀;而宋词风格会更加轻松明快,能让人感受文字间蕴含的音乐之美。本书精选了二十五首不同词牌的词,第一章选取北宋最为繁荣时期的词,让读者领略太平盛世下的文学;第二章将两位风格比较相似,但社会地位完全不同的词人——柳永、秦观的词进行对比——这两位词人让词这个原本主要在士大夫之间流行的文学形式逐渐被平民百姓所接受;第三章把大文豪苏东坡单独归列为一个板块,他学贯古今、集百家之所长,创作的词能够兼顾婉约与豪放两种风格,也让豪放风格的词开始崭露头角;第四章是南宋的词,国家危急存亡之际,人们哪怕在饮酒时也愿意把家国情怀寄托在词中;最后一章,让我们重新领会词的内涵,在了解宋词文辞之美后再来感受词背后蕴含的理性。
好了,接下来让我们一起学习宋词文化,一起品味宋词之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