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这是出自清代赵翼《题遗山诗》中的诗句,他阅尽王朝更迭、诗词兴衰,终于感悟到此番道理。当国家遭遇风霜,江山飘摇不定,诗人便会悲从中来,写下万古情愁。那是诗人切肤之痛的哀鸣和对大势已去的慷慨悲歌,心若沧桑,即便不刻意“求工”,诗句也能“自工”了。
诗人,对于国家的腐败、衰落,可以口诛笔伐,可以声讨谩骂,也可以一愤解千愁。然而,对于一代帝王,当“国家不幸”而致使他“诗家幸”时,他又该如何去解开这万古愁?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竟在他手中葬送了。他要口诛笔伐、愤慨谩骂自己吗?他要向南唐百姓无尽忏悔、磕头认罪吗?他做不到,这葬送江山的罪,他赎不了。
生于深宫之中,他的生活充斥着宫廷的繁华与奢靡的享乐。他纯净,却也一度浅薄,心中只有男欢女爱,崇尚悠闲享乐的生活。命运似乎对他格外慷慨,给了他太多馈赠。可惜命运赠予的一切,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一开始,也以为他德轻志懦,骄奢淫逸,不理朝政,才致使国家没落。后来才知道,他礼敬功臣,善用人才,奖惩分明,面对强宋也并未一味示弱。他“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礼,而内实缮甲募兵,潜为战备”,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固守抵抗的一搏,最终失败了。
此后,世人只见他的诗、他的词,他的愁、他的恨,却不见他在春花秋月中,也曾心忧国事,筹谋策划。不能怪别人误解了他,谁让他写了太多词呢。
他渴望“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他的生活是“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他遇见情人“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他写下太多骄奢淫逸、活色生香的诗词,这注定要湮没他的政绩,让他背上“不抓政治,终于亡国”的恶名。
人的一生,永远都无法避免苦难。若能在苦难中学到些什么,那便是最珍贵的财富;若沉浸于苦难中无法自拔,则苦难永远只是苦难而已。
苦难中的李煜,对现实有无力感,对众生有慈悲感,对才情有发挥不尽的热情,但是,对于南唐,他尽力了。
没有谁生下来是完美的,人生的烦恼,永远“剪不断,理还乱”。自古以来,一个王朝的缔造者,往往会背上专制、暴虐、严酷的骂名。可是人们也知道,没有极致的手段,也不可能打下万里江山。而对于他,他本不想做帝王,偏偏被推到了王位上。他不是王朝建立者,只手接下南唐的江山,自是保持了享受富贵,崇尚“一壶酒,一竿身”的恶习。
是人便有恶习,平凡百姓,是“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而他,也不过是想在打理江山时,做一回风流才子,挣脱开帝王的束缚。
原谅自己容易,原谅别人难。所以,江山葬送后,他“垂泪对宫娥”,他空叹“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悲鸣“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如同失败的普通人般,一句一句地倾诉着,直到那诉苦的哀鸣传到当朝皇帝赵光义的耳朵里。
世人常说,他是好词人,却不是好帝王,是帝王之位耽误了他。但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可是,他若不是帝王,若没有灭国的痛苦经历,他也不能“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可以说,他的诗词的境界,是牺牲了国家换来的。
他目睹了南唐的灭亡,也深知这罪过是忏悔不尽了,如同他笔下的“一江春水”。他只能以泪研开心头血,蘸着深红色的血墨,书写对往昔的怀念、今日的反思、来日的无尽君愁。可惜,他终究没能与自己和解,怀揣满腔愁苦、悔恨与悲伤,却没能化悲愤为力量。
他也说:“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既然浮生若梦,他的“一江春水”之愁,也总会“漫随流水”而去。
遗憾是人生的必修课,因为曾经得到太多,让他忘记了努力;因为未曾失去,所以不懂珍惜。于是,他的遗憾,没能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到最后,他的人生落下帷幕,反而成了一种遗憾。
江山不能永固,盛世难得长久。人间许多事,都是须臾即逝,都是注定了的。生而为人,只需做好自己,生而为帝,自是要保住铁血江山。
若为帝王,不能有不得已,只能咬牙撑下去;若为李煜,才敢浮生若梦,只为活得尽兴。无奈,李煜披上黄袍,走向了九五之位。他只能扮演着这个角色,哪怕不适合自己。也许,一开始,他就有愁,已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