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志

我叫白予离，是天门宗无极道人的关门弟子。我十三岁时入宗门，到了如今已有五六年的光景。

我是师傅手下天赋最好的弟子，不光师哥师姐们这么说，就连师傅也时常看着我的眼睛，对着我连叹可惜。

可惜什么呢？

其实比起炼丹，我更擅长剑道。

当年外门弟子入内门的考核大比时，那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头高坐在大殿中央，看着我激动的几乎热泪盈眶。

“天纵英才，真是天纵英才！天门宗终于要在老夫手里发扬光大啦！”

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兴奋，后来才知道，我误打误撞，竟直接打败了内定到掌门名下的九师姐。

可惜我不想学剑，我只想炼丹。任凭掌门和三长老磨破嘴皮，我仍像是个犟驴一般执意拜入了师傅门下。

我真不是个天生适合炼丹的人。将脸上的黑灰随手抹去，我将炼成一团焦炭的丹药收拾干净，然后立刻再起炉灶。

我不是个好丹修，比起师兄师姐，我的成丹率低得实在可怕。不过不要紧，天赋不够，运气来凑。我炼丹用的本命火是万里挑一的芙蓉粉，是以无论是成丹速度还是成丹品质都远超众人，总算是勉强能完成师傅留下来的任务了。

一阵氤氲的草药香气里，我的最后一炉聚元丹成了。好了，终于可以交作业了。

我曾经也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只等着及笄以后嫁给村东头从小一起长大的李常贵，然后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是断没想过什么修仙炼丹的。

可天有不测风云，不知为何，村子里突然就来了一批踩着长剑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黑衣人，他们叫嚣着要老村长交出什么宝物，如若不然，便要屠村。

可村子里哪有什么宝贝，要真的有，那我肯定顿顿都要吃肉的，又何必天天这样吃糠咽菜。天晓得我有多难！连着吃了三年的萝卜地瓜，我甚至已经觉得自己长成真正的萝卜样了。

可那群人根本不听，手起刀落，老村长便直接没了声息。接下来的，就是漫长到没有尽头的杀戮。时间过得太久远了，我如今的记忆里也只剩下了遮天蔽日的阴云和乡亲们堆积起来的尸山血海。

当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狼狈地从乡亲们的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时候，眼前便是刺目的凛凛剑光。我以为，我就要没命了。可比那剑光更快的，是袭上那人脊背的淡青色音浪。

炙热的液体喷洒到脸上，我便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鲜红色的，带着腥气。仿佛是被惊得狠了，我就那样直愣愣地呆立在原地，看着那个青衣男子十指轻拨间便将那些黑衣人的性命尽数收割。

那男人长得好看极了，临风而立青衣飘逸，身姿挺拔如同青松翠竹。

一见倾心，不外乎此。十三岁，我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情窦初开，在这个乌云罩顶绝处逢生的时刻。

他抱着怀中的凤首箜篌同我对视，那一双漂亮的凤眸里是真正的淡薄冷漠，仿佛我同路边的花草一样渺小，完完全全的与他无关。

我站在原地，红着鼻子和眼睛，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我看他收了箜篌又环视四周，似乎是对这炼狱般的环境十分不满。

说实话，我还是很怕的，怕得连小腿肚子都在隐隐地发抖。可我还是鼓足了勇气，伸出我脏兮兮的小手将他腰际的衣料紧紧地攥了。

我很怕，怕他像天上的神仙一样，乘着风便飞得没了人影。他低下头看我，眉间皱出一个大大的“川”字。

即使这样，我也还是没有放开手。僵持无果，他便拎着我的后衣领，将我直接提起来，扔在了不远处的大青山脚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着这段过往的经历，我知道了这世间竟还有“修真者”这样的人，也执着地想要成为和那个青衣男子一样的人。

可即便我的愿望强烈，心里仍然近乎本能地抗拒着拿剑，抗拒着成为一名真正的剑修。或许……我也可以尝试着学习乐器？

最后的最后，我选择成了一个丹修。一个弱小皮脆，上不得战场的弱鸡。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修仙途，原本也不是为了杀伐的。

比起冲锋陷阵，我骨子里便更喜欢救死扶伤。可即使我再想要偏安一隅，终究还是难逃这世间的人心算计。

弟子出师，都是要下山历练通过考核的。我原本是要去同四师姐一起碧苍镇除水患治瘟病的。

可架不住九师姐这个乌眼鸡搅合，硬生生把我拖去同她一道历练。这个小心眼的，入门大比已经过去了那么些年，竟然还是这样记仇。

这下好了，我毕不了业了。或许，我将成为师傅门下第一个无限留级的弟子了。

虽然九师姐小气，但栖梧镇的风景是真的动人。即便我口中嫌弃，心中却仍是欢喜的。

青山碧水柳暗花明，鸟语花香分外宜人。虽然九师姐日日都向考核官大献殷勤，顺带着还要贬低一下她可怜的十师妹，我仍觉得这日子快活惬意。

大不了就无限留级好了，老娘不在乎了！啊……好吧，我还是很怕师傅她老人家直接拿着炼丹炉子把我砸成个半身不遂的。

毕竟留级啥的，确实还是挺丢人的。

虽然我觉得自己大概是没希望及格了，但是人生那么长，总还是得凑合过不是。当所有的隐患都彻底结束，我们终于踏上了回程的路。

很好，师傅，你即将终身留级并一辈子啃老的宝贝小徒弟就要回来啦！

可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当我重新回到天门宗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又重新回到记忆中的噩梦里了。

炼狱之境，血流成河;青衣飘逸，玉树临风。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一人变成了一群;从前的村民们也变成了现在的师长同门。

可这一次，没有黑衣人，有的只是十指轻拨间发出的淡青色音浪。

看着不断受伤倒下的同门和仍在苦苦挣扎着的师长，我喉咙里涌起了一股腥甜，眼前也是阵阵黑暗。

我的手臂突然间便被人攥紧了。不必回头，我知道，那手一定是九师姐的了。她是掌门一直秘密养在外边的私生女，这在整个宗门上层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

我眦目欲裂地看着那些施暴的人，近乎本能地便在心里呐喊：‘快来吧！快让哪个天神一般的男人出现吧！然后像很多年前做过的那样，伸张正义，为民除害。

上天是如此轻易便听见了我的祈祷声，几乎是下一刻，我便看见了那个让我魂牵梦萦记挂着的男人。他自那一排排的男子中间走出，众星捧月一般被簇拥在人群中央，风姿卓然一如当年。

可这一次，他不再是仙人了。他站在那群凶手中间，像是地狱里来的，张着嘴的恶魔。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混沌得像是装了一锅饭堂里王大爷煮的大米粥。乌漆漆的，还泛着焦糊味。

我听见他说着和当年的黑衣人相差无几的说辞，心中忍不住发笑。黑衣人要村长交出宝物，他便要掌门交出当年村子里仅剩的遗孤。

还有谁呢，那场浩劫里，浅水村仅剩的那个遗孤，是我。

九师姐犹在众人的牵制下挣扎着，我却已经恢复了冷静。这场祸乱由我开始，自然也应当由我结束。

我不是个什么盖世英雄，我胆小又怕死，连修行也只敢挑最安全的丹药法术修炼。可我实在不忍，也不能让掌门和师傅一起代我受过。

我悄悄地自队伍中退出，然后换了稍远些地方站起身子，大声呼喊着吸引了那些飘在半空中青衣修士们的注意力。

“喂！天上的大哥们！你们说的是我吗？”

我扯着嗓子叫喊，别提有多卖力气了。我想，我大概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耗在这件事情上了。

当年那个一身青衣的男人低头看向站在地上仰头大喊的我，眸中是一如当年的淡薄和冷漠，可我知道，他已经认出我来了。虽说这在此刻，并不算是如何美好的心有灵犀。

起码这和我想象中的半点都不相同。我曾想过，当很多年以后我功成名就，行走江湖之时，遇见了被人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他。

我素手纤纤拈起一颗丹药，以唇相接渡入他口中，救他性命于危难之间。而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毅然决定以身相许，从此眼里心里只看得见我一人。

看看，我是多么的臭不要脸，连白日梦都只知道意淫长得好看的。

我很想同他说说话，想问一问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是否还不错，为什么也变成了当年那些恶徒的模样。

可他如同当年一样，见我出现，便直接从半空中飞掠下来，拎了我后领的衣服，直直地向着浅水村飞去。

我看见掌门颓然跪倒的身影和飞扑过去的九师姐，内心里真是十分欣慰的。还好我自己站出来了，你看，宗门这不是安全了吗？大家这不也都是好好的了吗？

除了我。

虽然是同那些人一样的穿着打扮，可他的衣服料子却要比那群人的好上许多，还用细线精致地绣出了墨竹的纹样来。看得出来，即便如今改了心性道途，他也依旧过得很好。

他的修为真真是极高的。明明是一样的御剑术法，他竟比那群小喽啰们快出那样多来，不过几息之间就将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唉，没办法，我看上的男人，就是这么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