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放出小黑屋那天,何寅来了。
他满意地打量着我的柔顺,神色间的柔和让我呆愣:“原来,你也有如此淑女的一面?不错,看来你是终于学会了。”
我低眉敛目,不敢露出任何不满。
嬷嬷说,女子应当贞静柔淑,以男子为天,不可反驳。
看,我如今很规矩。
嬷嬷的话,我记得很牢。
1
女红师父说我已学有所成的那天,我终于看到了被允许走出困了我许久的屋子,看到了久违的蓝天。
我的脚天足,从前走在路上稳稳当当,雷厉风行。
可这一次不知怎么,我的脚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却觉得轻飘飘的,和那些四五岁便被缠了足的女子没什么分别。
似乎连路都走不稳当了。
一夜之间,上京的似乎都听说了我这个将门出身的假小子,弃掉武艺,学习妇功妇容的事情,纷纷来了兴致。
我的那些被嬷嬷拿走,流于绣坊的成品,卖出了惊天的价格。
京中许多男子,都想手中买上一块,哪怕只是边角料。
但那也能和狐朋好友们炫耀许久了。
他们不在乎那些女红做得如何,只是觉得,让我一个从小离经叛道的女子,静下心来绣出些什么,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
所有人都用一种既轻蔑,又兴奋的预期对我议论纷纷:
【看吧,将军家的小娘子终于懂事了。】
【切,还不是为了嫁人。从前嘴上说得厉害,眼见何大人看不上她,还不是跟哈巴狗一样,巴巴地学会顺从。】
……
就连府里的婢女们也在议论这件事:
“小姐这样高傲的人,不也和我们一样学女红女德了吗?”
“可不是嘛,不学好这些怎么嫁人呢?”
她们躲在草丛窃窃私语间,丝毫没有注意到路上悄然经过的我。
我走得小心,不似从前那般张扬,自然也就没那么引人注意。
倒是我的贴身婢女梅红急匆匆地赶来,响亮的一声打破了窃窃私语之声。
“小姐,何公子来看你了。”
草丛中的几个婢女受惊地纷纷站了出来,一个接一个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可怕。
“小姐,奴婢不是说您……”
“没什么,你们不必怕。”
我没有生气,只是淡笑着扶起带头的婢女,还替她掸了掸膝盖处的脏污。
她们依旧有些害怕。
也是,从前我脾气火爆,若听见婢女这般议论我,定是要杖责她们的。
可如今,我学了女德。
我知道,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这种时候要宽以待人。
温柔如水、温顺可人,方能得君子好逑。
学了这么久的规矩,我都懂的。
安抚好跪地的婢女后,我转头对梅红道:“何公子是外男,私下见面,于礼不合,就说我病了吧。”
病了,这并不是我为了不见何寅,编出的谎话。
我确实病了。
自从学了规矩,我总觉得自己浑身都痛。
拿针线时感觉自己被扎得手疼,走着路时更是脚痛不已,偶尔还伴着些头疼。
我想,大概是这一年来,教我学规矩的嬷嬷们要求太严格,让我有些惧怕吧。
梅红着急道:“小姐,何公子他已经等了许久了。”
从前,我最不愿何寅久等了。
我害怕他等得一久,就气走了。
如今,女德女红的师父更是都说,一个好的女儿是不能让人久等的,这不合规矩。
可是,女儿家不该私自见外男,也是规矩礼法,不是吗?
为什么从前总让我守礼得何寅,如今却可以轻易不守规矩呢?
我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了。
长叹一口气,幽幽道:“那便见见吧。”
我还是怕了,我怕我让他等久了,他觉得我学得不好,就又让我重学那些东西了。
2
不知是何寅确实等了许久,还是他实在口渴,伺候的婢女又为他上了一壶新茶。
茶香氤氲,我透着那热气,看到了何寅背后竖在那里的枪。
那曾是我最喜欢的物件儿。
如今,我有些不敢喜欢了。
一年未见,何寅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眉目如画,如画中走出的谦谦君子。
长着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的何寅,得了不少闺中女子的倾慕。
当然,其中数我这个自以为同他青梅竹马之人,追求得最疯狂。
在他眼中,我也最是不要脸面。
我淡淡地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
“何郎君。”
何寅抬起头,一双明眸璀璨如星:“你……学成了?”
我乖顺地回答:“师父们都说我已学成了。”
声音却不自觉有些发抖。
我总以为自己是将军的女儿,父母宠爱,我便可以肆意妄为。
可我忘了,皇权才是至高无上的。
何寅仅仅用了几句话,就让皇帝对我不满,让学规矩。
我担心,如果何寅觉得我没有学好,我又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屋子,学习规矩,学习妇功妇容妇德,学习成为一个合格的闺阁女子。
在父母的纵容下,我从小野惯了。
那些东西我实在不喜欢,也许不来,可我却不能不学。
不知挨了多少打骂,又将十指扎了多少次,才算一点点学有所成。
师父既已说我学成,便不算骗他吧。
何寅笑了,笑得好看:“如此,你也算有女儿家该有的样子了。”
只是他笑了一下后,又不笑了。
他挑眉道:“以后行事要多规矩些,不要为将军府添乱。”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再惹圣上疑心,可就不好了。”
何寅说得轻松,全然忘了,这一切,原本就是他嫌弃我不守规矩,在皇帝耳边挑唆的。
我爹是将军,我是自幼习武的将门之女。
喜欢耍棍棒,喜欢逛诗会,也喜欢喝酒。
又有什么不对?
我敬佩爹爹,想女承父业,当将军,上战场,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有些离经叛道,是以除了亲近之人,我不曾到处嚷嚷自己的想法。
仅仅是谈话间的向往,为什么何寅连我这样小小的权力也要剥夺?
何寅听到我这话的第二日,皇帝便知晓了。
我爹被叫进宫,连喝了几日的茶。
我才知道,皇帝竟然这样多疑。
只是因为我一个小小出格的想法,就这样怀疑我爹。
也罢,我一个女子,或许原不该有什么大奢望的。
规规矩矩,循规蹈矩,才能让圣上不再疑心我那只有一个女儿的爹。
也才能,不让他这圣上的近臣生厌。
是我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常被疑心的将军府的女儿,怎么能配圣上的近臣?
何寅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直到看到我发毛,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朵蓝色绒花:“你穿蓝色应该很好看。”
梅红接过绒花,为我戴在头上。
我不喜欢蓝色,这颜色,在战场上太过显眼,太容易脏。
炽烈的红色,深沉的黑色,才是将军该有的颜色。
做不了将军,难道,我连这小小的喜恶,也不能自己决定了吗?
我想摘掉头上那蓝色绒花。
可瞧见何寅的脸时,又不敢了。
他是三言两语就能让圣上为我寻女红女德师父的人。
他的言语威力太大,我不敢再惹他。
我违心道:“确实……好看。”
何寅颔首,又品了口茶。
他开始讲述在我被关在那小屋内的日子里,他如何仰仗圣上青睐平步青云,又如何在朝堂上展现他的风姿。
他说得意气风发,我只觉得局促。
我听着,也没有听。
我在看他,也没有看他。
我在看他身后的那杆枪。
在他话音停顿时,我笑着点头,以作应和。
他满意于我的反应,说得愈发起劲儿。
等他将丰功伟绩尽数讲完后,方起身要走。
临走前,他凝神注视我半晌道:“没想到,曾经的柳大小姐,也有如此淑女的一面。”
我道:“能得何郎君几句夸赞,是小女子之幸。”
何寅终于走了。
走时,他一步三回头,总似想要我做些什么似的。
我只当看不到他的异常,目送他离开。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后,我方缓了气息。
他终于走了。
3
我上街去购胭脂水粉。
老板欢喜地迎我进门:“真是好些日子没瞧见柳小姐了。”
老板热情如故,我却再没了那么多笑。
我强浅笑道:“可有两年没来光顾老板的铺子了。”
老板拿出一盒胭脂:“这胭脂如何,从前小姐你最喜欢这个了。”
我瞧着那颜色,心中是喜欢的,可那两位师父说这样的色泽,我涂着多少有些勾栏样式。
“颜色不好,还是换一个吧。”
嬷嬷说了,为人女,为人妻,应打扮得体,不浮夸,不张扬,不显媚。
我从前就是太过张扬了。
老板看着我犯了难。
许久,他才又拿出一盒胭脂。
“那这颜色如何?京中许多贵女都买这个呢!”
梅红接过胭脂为我上色,镜中瞧着,确有一番沉着稳重的样子。
“多少纹银,我要了!”
老板眼珠一转:“这胭脂卖得极好,现如今只剩下两盒,我看柳小姐之前常光顾,卖别人嘛都是十两纹银,柳小姐给我九两就可以了。”
我命梅红掏出银两付钱。
转头时,我瞥见一个姑娘进了铺子。
她声音清脆:“老板,还要一盒上次那胭脂,还是六两纹银吧。”
老板的脸色变了又变。
那姑娘掀开斗笠后,嘴上挂的色,正是同我一样的胭脂。
原来,我这脾气不止何寅看不惯。
就连这店铺的老板,都觉得我好坑骗。
气急下,我的声音不觉高了几分:“这胭脂怎么还分人定价?”
我尚未有什么动作,那老板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柳大小姐,我不容易啊。我上有老下有小,这几年胭脂铺子又新开了几家,我的生意不好做啊!”
他声泪俱下,惹得我头疼不已。
倒好像,是我欺了他,要白拿他的胭脂,让他赔了本钱。
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是何寅的嗓音。
“柳大小姐,怎么还如此仗势欺人?”
“你从前就是喜欢仗着将军府,无端呵斥苦难的百姓。”
竟连我自己也不知我何时无端气恼。
我气恼怒骂皆有原因,不过是不如那些人懂得辩解之道罢了。
我知何寅不会听我的辩解,在他眼里是个人都比我可怜。
让着可怜人,才是我该有的脾性。
何寅话毕,我毫不犹豫接过梅红才数好的银钱,递给了老板,浅施一礼道:“是我唐突了。”
走出店后,我本想匆匆离开。
何寅却叫住了我:“就算他要价高了,你将军府也不差那三两纹银,你又何必吵嚷丢了将军府的脸面?”
何寅竟是从头到尾都看了真切的。
即便这样,他还是觉得是我的错。
与人买卖,本该童叟无欺。
苦难值得怜悯,却不该是人欺人的理由。
有些东西,原不是谁苦谁便有理。
可何寅不会懂。
他只会以为我在计较三两纹银。
我忙道歉:“我知错了,下次不会了。”
不会有下次了,我想我愈发知道何寅讨厌怎样的我了。
我思绪尚未平静,耳边传来一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柳小姐,好久不见。”
我抬起眼,瞧见了一身着蟒袍的男子,忙低头拜见。
“民女见过六皇子。”
他是我年少进宫时最好的玩伴之一,年少无知的时候,我还曾和他称兄道弟。
如今我才知道,是我从前太唐突。
君臣当有别,为民女当有礼,忙把礼数做得周全。
男子惊诧道:“柳小姐从不向我如此规矩行礼的。”
低着头的我虽未瞧见男子面上的表情,却只觉得他定是恼了,在训斥我从前不讲礼数。
我忙道歉:“是民女从前唐突了。”
抬眼时,我瞧见了六皇子面上的笑。
在我眼中,似讥讽,似嘲笑。
他这不喜欢循规蹈矩的皇子,曾经一口一个“柳姐姐”跟在我身后的男子,也是和那些抢我绣品的男子并无分别。
道完歉后,我急匆匆行礼告退,低头离开。
走了几步后,身后似传来几声“柳小姐”。
我心中惊吓,只把脚步逃也似的变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