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恪 楔子
因为门窗年久失修的缘故,所以即便努力关上了,也仍有接连不断的冷风流渗进来。本就微弱的烛火被这么一吹,更摇曳不堪,几欲熄灭。
执笔的人被吓得一哆嗦,连忙四顾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人以后,才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然后把手上的速度更加快了些。
一连串人名被他不假思索地写出,令人十分佩服的是,即使用着那么劣质的笔墨,他居然都能把字体写的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须臾,他放下了笔,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未干的纸提了起来,在几番检查都没有发现错处之后,才卷起来绑在信鸽的腿上,提心吊胆着放飞了。
然而才刚刚重新落座,就有飞禽折翅的声音划破长空,蒋龄紧抓着大腿上的布料站了起来,便又听得信鸽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然后没了动静。
蒋龄心道一声不好就要往外冲,可没走两步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小腿似乎被什么打中,剧烈一痛之后全身失去了支撑,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眼冒金星的蒋龄只觉得与地面接触的脸颊疼痛无比,他压抑地呻吟了一声,勉力要抬起脑袋,却听到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
蒋龄定了定神,侧耳努力去听那声响,然而这凄骨的夜晚却仿佛突然被噤了声,空气寂静到连自己胸膛里的跳动声都清晰可闻。
似乎一切都只是他因太过紧张而引起的错觉。蒋龄长舒一口气,漫不经心地扭过头来,然而刚一转头,一个黑色的脚尖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全身的神经又在一瞬间紧绷了起来,蒋龄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那黑色的脚尖却好像要与他开玩笑一般,随着他脑袋抬起的幅度一直往后退。一直到蒋龄完全抬起了头,那黑色的脚尖才终于停下,不动了。
一直垂眸的蒋龄缓缓抬起视线,就这么一眼,几乎就吓得他魂飞魄散。
这屋子里,竟不知何时进来了三个人!
蒋龄大眼一扫,发现那三人都是女人,并呈三角状的站立。左边那女人抱胸而立,衣着收拾的干净利落,既瘦且高,一看就是练家子,那女人细眉微挑,居高临下俯视着蒋龄时,眼里的戏谑溢于言表,那神情动作,就像在打量一个有意思的小物件。右边那女人像是个书袋子,站姿要比左边的那位老实的多,表情也淡,昏黄烛火的映衬下,那女人的皮肤看起来明净透彻,连嘴角礼貌的微笑都显得更淑良大方了。
站在两人身后又是中间的女人离得最远,也只有她是侧身而立。蒋龄看她看的最不真切,但即使只是半张脸,伏地的蒋龄也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疏离与清冷。他只微微瞥见了她半分眼神,但那似乎不经意的一眼里,有说不尽的淡漠与不屑。蒋龄一时间竟然文采大发的想到了八个字:轻世傲物,目无下尘。
站在最后的那女人没有正视蒋龄,她仿若处在自己家中一般,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然后伸手拂了一下袖摆。
“姓蒋的,看够了么?信不信你再多看两眼,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左边那女人沾字带血,蒋龄心跳如鼓,连忙低下了头。
右边那女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团丢在蒋龄面前,轻声说,“蒋大人白费心机了,这些人的名字,我们早就知道了。”
揉皱的纸团上似乎还带着未干的鸽子血迹,蒋龄心里最后的一块石头一沉,真真万念俱灰了。
“果然天涯海角,都躲不开你们。”
有轻轻的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蒋龄抬起头,发现正是适才坐在桌边的那女人。
“难为大人了,竟然躲到了这种地方来。”她淡淡一笑,“大人随身的财宝放在了何处?”
这句话营造出了一种她们是为钱财而来的错觉,蒋龄先是一愣,然后发了疯地用手指指着床下大吼大叫,“两箱金子!都给你们!别杀我!别杀我啊!”
“你想多了。”她的语气更冷了几调,“在你身边多放点钱财,明早他们收敛你尸身的时候,就会用好一点的棺木了。”
站在右边的女人也道,“蒋大人低估自己的身价了,这点钱财,还不够大人一个手指头。只是可惜了大人这一手好字,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情真意切,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字字像是发自肺腑。
“小姐,咱别跟他废话了,早点解决了回去喝酒吧。”
蒋龄却突然话多了起来,“你们!谁让你们来杀我的!能不能放过我的妻女!”
已经开始擦匕首的女人哼笑一声,“都是要死的人了,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废话这么多。”
书袋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男女老少,一概不赦。”
蒋龄浑浊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他死死盯着众人,“你们!怎么那么狠心!手上带那么多鲜血,你们就不怕半夜被索命么?”
专心致志擦着匕首的人哼笑一声,“冤有头债有主,谁买的命,就找谁去,与我们何干。再者,来了我也不怕,我既然能杀得了人,也能杀得了鬼。”
右边那女人也道,“若说鲜血……难道蒋大人的手上就是干净的么?”
蒋龄沉默,那练家子蹲下来拍了拍蒋龄的肩头,“今日我没带刀剑,这匕首也有点钝了,可能有点疼,忍着点吧。”
蒋龄被她按得死死,却还是费劲力气地挣扎了几下。
“我要见你们主子!我要见你们最大的主子!我……我不信我成了大家的弃子!我……我鞠躬尽瘁啊……”
蒋龄四十多年来第一次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那练家子有点嫌弃,把抓着他的手向后面的位置挪了挪。
她利落地撕开蒋龄领口的布料,“我杀了那么多人,你倒是极少数不问我从哪里来的人,想必你也知道我们是谁了对吧。”练家子把冰凉的匕首紧紧贴住蒋龄的脖颈,“你刚才说什么?见我们主子?巧了,她刚好今天就来了,这是你的荣幸啊。我数三个数。三,二……”
这边练家子正在倒数三声送他上路,蒋龄却发出了一声嗤笑。
“想不到堂堂——”
练家子手速飞快,一眨眼解决了蒋龄。
大口呕血的蒋龄奄奄一息,他最后喃喃道,“居然是……三个女人。”
穿着淡粉色衣衫的女人蹲下来捡起了尚未被人血浸泡的纸团,然后借着微弱的烛火,点燃了。
“小姐?”
她的语气仍旧淡淡,“我改主意了。告诉他们人已经解决了,把这份名单重新写一份,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练家子站起来,孩子般地踮起脚尖避开那一大滩血迹,问道,“嗯?”
书袋子却心领神会。
买家如果知道名单泄露,定然心急如焚,想必不出半个月,就又会来谈新的生意了。
“我知道了。既然人已经解决了,我们也不算失信于人。”
又是一阵刺骨的凉意,她闭上眼,忍不住沉了沉肩,叹道,“的确挺冷的,回吧。”
细微的脚步声之后,这个曾经有过嘶吼挣扎的地方,又沉入黑夜无声无息的宁静里。
汩汩血液仍旧不甘放弃地脏染着蒋龄的衣衫,冰冷的尸身也在以其独有的规律发生着变化,只有一双不怎么肯合上的眼睛一直睁得老大,死死盯着房间的一个角落。
可笑的是,即使再万般不愿,他这一生,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