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家倒了。
这个在北周朝廷上历经三代帝王的清流门第,一夜之间满门获罪。
恰逢隆冬,暴雪纷飞。
呼啸的寒风从望都城刮过,西门菜市口人头攒动,百姓们全都挤在刑场外交头接耳。
“听说海家全都下了大狱,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是啊,这几天刑场上的血就没干过。”
“要我说啊,就如今的海家,做老子的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做儿子的游手好闲纨绔风流,活该落到今日这样一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暴雪之下,海毓被拖进了刑场中,他穿着单薄的囚衣,脚下戴着镣铐,披头散发狼狈落魄,神情麻木。
连日的折磨已经让他形销骨立瘦骨嶙峋。
有人往他身上扔烂菜叶子,骂着奸贼误国。
海家簪缨世家,他曾祖父为一代帝师,再之后更是接连出了两任首辅,到如今的海家家主——也就是他的父亲海清风,虽未官至首辅但也是从一品礼部尚书,身居高位。
怎么一夜之间就都变了啊?
监斩官冷笑站在他面前,低头,嗓音阴狠毒辣:“海毓,礼部数十名大人都卷入了科举舞弊案,你难道不想知道,如今为何只有海家一门抄家获罪满门吗?”
“当日您得罪掌印,可曾想过今时今日大祸临头,整个海家都会因为你一个人而遭此大难。”
“哦,对了,忘记和您说了,昨日海大人也是在这里受的刑,砍头的时候那把刀有些钝,刽子手第一刀砍偏了,海大人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才血尽而亡……啧啧啧,那场面,别提有多漂亮了!”
海毓猛地抬起头来,眼眶赤红,挣扎着想要起身:“狗贼,我要杀了你!”
站在他身后的狱卒抬起手中长棍,一把砸向了他的后背。
噗呲——
海毓被一棍打倒在地,心头血吐了一地,后背火辣辣的痛。
监斩官抬头看向围在刑场边上的百姓,扬声道:“海家欺上瞒下、愧对陛下宠幸,今斩头示众,死有余辜!”
望都百姓紧跟着怒骂。
骂他们海家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枉为人臣。
海毓恶狠狠地瞪着底下的百姓,嗓音嘶哑:“崇德元年,密西吐蕃来犯,是我大姐夫死守边境,身中数十箭,以命守城才护得北周安宁!崇德二年夏,望都大旱,是我海家带头开仓赈粮,才换上万流民得以安家!崇德三年,南地书生闹事,是我父亲亲下湖州安抚闹事书生,此行我父差点命丧江南,才得以平息书生怒火!”海毓一边说,一边质问望都百姓:“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如此说我海家!”
是这个北周、这个望都烂了!他海家何错之有!
想他海毓这一生,鲜衣怒马肆意风流,看不上望都文官的蝇营狗苟,不屑为官,到头来竟死于党政之下。
实在可笑!实在荒唐!实在可恨!
监斩官冷笑一声,转身来到监斩台上,高声喝道:“海家海毓,收受南方书生贿赂,撺掇尔父科举舞弊!时辰已到!”
“斩——”
“苍天可鉴,今海氏一倒,放眼朝堂,皆为阉人幕后黑臣,再无一清白人!”
海毓拼尽全力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刽子手手起刀落,疾风朝他脖颈处扫来。
不甘心!
不甘心!
海毓的脑子里面装满了悔恨与愤怒,眼前陷入一片昏暗。
外头传来烈烈风声,被噩梦魇住的海毓浑身发抖,脸上满是泪痕。
“狗贼!”
海毓猛的睁眼,从床上爬了起来。
脑袋疼的好似要烧着了,海毓坐在床上茫然四顾,眼中的猩红还未褪去,望着干净清幽的房间,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屋外游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闭的屋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了。
屋内一灯如豆,海毓眯着眼睛有些看不清来人,但在闻到熟悉的沉香味后,他眼眶刹那间红了。
只见海毓一把抱住来人,“爹!”
“喊什么,你老子没死!”
海清风一脸不满地望着海毓:“大丈夫顶天立地,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海毓抓着海清风的手不肯松开,他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了海清风的手背上,他没死!他竟然没死!
巨大的欣喜几乎要将他吞没。
行刑前的悲痛历历在目,死前的痛苦和悔恨海毓忘不了,当日临死前,自己只恨年少轻狂,看不起朝堂上的蝇营狗苟,到头来海家倾覆他连半分力都出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海家被抄、族人流放。
海毓不怕死,可他怕极了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和痛苦。
可他竟然回来了!
“行了行了,从前挨家法也没见你这个臭小子哭成这样!”
海清风见海毓哭得止不住地抽搐,实在是有些无奈,他看了眼侯在边上的小厮空青,轻声问道:“你家公子这是……从寻春台回来后就中邪了?”
见空青也是一脸呆滞,海清风叹了口气,道:
“昨日家法罚你,实在是因为你在寻春台中下了尤春的脸面。你不愿做官,为父也不强求你,只是如今朝堂局势复杂,宦官势重,尤春作为司礼监掌印更是只手遮天,你在这个关头与他发生争执,我若不罚你,明日朝堂之上若有人参为父纵容逆子胡作非为,那才是给海家惹了大麻烦!”
海清风就海毓这一个儿子,其妻生下幺子后没多久便病逝了,这么多年海清风始终不肯纳妾,足以见他对亡妻情深,以及对海毓的珍爱。
海毓天资聪颖却不愿做官,海清风也不强求他,任凭海毓三年五载的在外游历,从来没有责备他分毫。
海毓听着父亲的话,混乱的思绪突然被他抓住了重点。
前一世,崇德三年冬,他刚从隐山书院回望都过年,就得罪了司礼监的公公尤春。
现在是那时候?
见他终于不哭了,海清风才放下心来。
他拍了拍海毓的肩膀,“行了,既然醒过来就安生在府里头待着吧,爹昨夜罚你一通,想来朝堂上也没人会弹劾咱们海家了,这两日便别出府了,省的再遇见司礼监的公公。”
海毓低眉顺眼地听着海清风的嘱咐。
是没人弹劾了,但那是因为“纵容逆子胡作非为”的罪名太轻!
如今的朝堂司礼监独占半边天,崇德帝宠信身边的宦官,海家在这个关头得罪了司礼监,因此成为众矢之的,多少人想要踩海家一脚,好向司礼监邀功。
海毓记得清楚,崇德四年春闱时,父亲是崇德帝钦点的正总裁,科举舞弊案一出,轰动北周,海家首当其冲。
抄家、下狱、流放、砍头,短短两个月,门生遍布北周上下的海家就此大厦将倾。
海家灭亡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海毓都记得清楚,他擦干净了眼底的泪,抓着父亲的手,苦口婆心:“爹,您辞官吧!”
“为父今日心情好,别逼我揍你!”
海清风要不是看海毓受了家法大病初愈,他必定要揍他一棍。
从前只是自己不愿做官,现在好,还要拉着他老子一起辞官!
海清风气冲冲地离开了屋门,临走前还不忘嘱咐这两日必定不要惹是生非,好生过完这个年再说。
屋内又恢复了冷清,海毓站在窗边,重生而来的喜悦渐渐被眼前的困境取代,他眉头紧锁。
父亲不可能辞官,既然辞不了官,他坐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明年的春闱必定躲不过去。
春闱避不开……
海毓深吸一口气,既然避不开,那就他娘的不避了!
距离春闱还有三个月,海毓就不信了,难不成他拼上自己这条命,还找不出一个救海家于水火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