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日里最热的时候过了，接替上的便是令人觉得舒爽的凉意。如果不是这阵风吹的人头脑清醒，伏在草丛里的薄凌几乎就要忘记手臂上持续已久的麻痹感。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暗暗腹诽，读书人的脚力也太差了，怎么还不来。

不怪薄凌耐心渐弱，毕竟，她已经在这里足足趴了两个半时辰。

等到下手的时候，非得先打他两巴掌才好。薄凌暗想。

正在心里把他收拾了个痛快，耳尖的薄凌便听到有远远的人声传了过来。

定睛一瞧，果然是新上任的孟太守带着一老一少两个仆从过来了。

远远瞧着那男人穿的朴素，宽大的衣袖一摇一晃，身量在佝偻的老者和年轻的少年间显的更高大些，走起路来悠哉却稳重，和身边俩人一直有说有笑，不曾停下嘴巴。

薄凌没有多想，爬出草丛便往地上一歪，捂着脚哎呦了起来。

是孟凉率先注意到了她。

那看起来挺木愣的男人加快了脚步赶到她跟前，蹲下来客客气气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薄凌抬眼看他，心里小小一惊——原来这厮长的还挺好看。

“未曾仔细看路，不甚扭伤了脚。”

她明显地感觉到，孟凉的眼睛里出现自己的身影时，他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他害羞了。

他赶快低下头查看伤势，手已经快要触及到她的脚踝，却又停了下来。

“请恕在下冒犯了。”

一边检查他一边还说个不停，“姑娘家在何处？”

“自幼父母双亡。今日本来是去瞧一个远亲，想不到她们都已经搬走了……”薄凌自然地流露出孤苦无依的辛酸，乍一看着实有我见犹怜之感。

“姑娘不必担忧，我这就来帮你接骨。”

话音未落，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脚踝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大爷的！这个蠢货居然把她原本没毛病的脚硬生生给弄瘸了！

薄凌忍不住眉毛一抽，差一点直接一抬脚把他踹出去。

“可好多了？”

还有脸问有没有好多了！

孟晌和孟祥提着不多的行李过来瞧，少年一看见她便惊呼，“天哪！这姑娘疼得都快晕过去了！”

薄凌烦得要死，在心里狂吼：都给我闭嘴！

此时的孟凉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镇定。

“晌叔，孟祥，你们二人一会儿加快脚力先赶到江城去。孟祥，你去找一位大夫，先请到家里去，好生招待。晌叔，你先回府里做好安置，顺带整理出一间干净的屋子方便待会为她瞧伤。你们速度快些，我们随后就到。”

“是，您放心。”

他们二人也不多问，立即便拿着包袱进城去了。

“既然姑娘暂时没有落脚的地方，就先随我回府吧。”

薄凌拧着眉，点了点头。

这时孟凉把自己的背转向她，“来，我背你。”

她顿了一下。

然后薄凌便毫不客气的贴在了他身上。

让你弄伤我的脚！压死你压死你！累死你累死你！

不知道读书人是不是都这么絮絮叨叨，薄凌一听他说话就头痛。

“姑娘今年多大了？”

关你什么事！

“十八。”

“那姑娘可曾婚配？”

你管的也太宽了吧！

“没有。”

“姑娘……”

“姑娘……”

“姑娘……”

薄凌听的头都大了，姑娘你个头啊姑娘！

“公子不必客气，唤我薄凌即可。”

“哦？哪个薄，哪个凌？”

就是那个薄那个凌啊！

“单薄的薄，凌冬的凌。”

“是个好名字。”

废话还用你夸！

“在下孟凉。”

我当然知道你是那个短命鬼！

“原来是孟公子。”再不情愿，薄凌也要配合一下她的回答。

“我……”

“其实……”

一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的书呆子却突然支吾了起来。

“我娘说……嗯……女子的脚不可被外人触碰，只有亲近的人才能……”

没事，你是快要死的人，也就是死人，所以不算人。薄凌在心里嘲讽着。

谁知道接下来孟凉便口出狂言，“我刚才碰了你的脚……所以……你不曾许配人家，我也，未曾娶妻……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嫁给我……”

薄凌浑身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一定会对你好，忠贞不二，我……哦对了，我是江城的太守，这趟就是去赴任的，所以以后你嫁过来……我……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磕磕巴巴说完了这些话，薄凌整个人都要炸了，不是欣喜的炸，不是好笑的炸，是生气的炸。

你！你个狗东西在这儿等着我呢！书呆子愣头木脑的还想娶媳妇，谁会愿意嫁给你啊做你春秋大梦去吧！

“若……若是默认，那今后我们便是有婚约的未婚夫妇了。”

孟凉的尾音有一点点压抑不住的喜悦。

谁默认了！谁！我没答应！不是我！

“婚姻大事，还需家中长辈做主，我……”

薄凌的意思就是不好意思我拿不了主意好吧没错就是不想嫁你闭嘴吧书呆子。谁知道孟凉却不这么想。

“那既然这样，改日我便带了聘礼和媒人，向你家中长辈禀明此事。”

你这蠢货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榆木脑袋冥顽不灵！

读书读傻的书呆子连人话都听不明白！

但是薄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件事。

然而转瞬她就想到，反正孟凉也是要死的人，要是他死了，还嫁什么嫁。

于是薄凌便轻轻地，几乎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然后她的耳边便传入了孟凉略带羞涩的，开心的低笑。

书呆子耳朵还挺好使。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到了孟府，薄凌在瞧伤，孟凉就把自己在路上讨了个媳妇的事说给了两个亲近的仆从听。

正在心里痛骂那小子是个大嘴巴的时候，薄凌清楚地看见那二人惊讶的嘴巴比大嘴巴还要大嘴巴。

有点头疼……但是没有脚腕疼。

那大夫开了药，又嘱咐了几句，就被孟祥客气地送出门了。孟凉新官上任，又刚搬进府邸，前前后后都需要安排，孟晌作为老管家，这些事便不得不落在了他的头上。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过来道了一句“少夫人”，然后就出门忙活去了。

薄凌感觉自己气得发抖。

尴尬的是，屋子里就剩下了她和那个书呆子。

她瞟了他一眼，刚好四目对视。

薄凌迅速移开了目光，孟凉却直接走了过来，坐下了。

你刚才看什么看啊！

“听说这位大夫医术高超，想必过些日子脚上就能好了。”

不知是不是读过书的人都这般柔声细语，缓缓是这样，孟凉也是这样。

不过这语气不令人讨厌，倒还和有恪里的人们有些许相似。

薄凌矜持道：“劳烦太守了……”

“咳，这怎么算是劳烦，我们……咳……这也算是我份内之事……”

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你个蠢货。

这忍不住一皱眉，孟凉又道：“想来是太无聊了，我把我家里的事说给你听？”

……

他说过的话，都是薄凌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什么母亲早逝啊，考取功名啊，仕途之路啊……全都是废话。

他洋洋洒洒地说了一个多时辰，听得薄凌耳朵都生茧了。

待这个话茬结束，外面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

“太守……”

“咳……”他的脸色有些不自在，“既然我们已有婚约，就……不用那么客气了。试试叫我的名字？”

叫你的名字？

“孟凉……”

这一声叫的小心翼翼，又带着女儿家的羞怯柔软，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会忍不住在心里荡起一层涟漪。

“那……”孟凉的脸上已添绯色，“你小我几岁，我就唤你……小凌？”

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因此听到尾音的那两个字，她的心脏不受控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你好生歇着，我这就回去了。”

在他站起身后，薄凌情不自禁地盯着孟凉离开的背影。

然后，孟凉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薄凌赶紧低下了头。

我的天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孟凉却什么都没说，似乎轻笑了一声，走了出去，静悄悄地把门关上了。

总算摆脱这书呆子了。

脚上的瘀肿尚未散去，她轻轻一触，果然还疼得厉害。慢慢地扫视了一圈屋子，看着陌生的陈设，薄凌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悲怆。

小姐……我想你们了。

会有人和她一样睡不着么？

会的。

居住在孟府的日子其实悠哉的很。白日里孟凉忙来忙去，整天见不到个人，也就早晨和晚上那段时间才能听他叨叨两句。但仅仅是这段时间，也足够令人头大的了。

“来，吃这个。”

“尝尝这鱼汤。”

“这糕味道不错，或许你爱吃。”

薄凌还来不及把上一口咽下，孟凉就又把吃食塞了过来。

这书呆子是想噎死她么？

“其实可以不必这么劳烦的……”

“那不行。”孟凉又喂她喝了一口汤，“你伤还没好呢。”

“可我是脚伤不是手伤啊……”

孟凉的手一僵。

“我最近一直忙着，陪不了你，但是你又有伤在身，我一直想着……实在放心不下……”

薄凌只看到他渐渐变红的耳根，却忽视了自己脸上一闪而过的滚烫。

“我的脚伤已快痊愈了，再说，晌叔一直有派人照顾着，不用这么担心的……”

孟凉低声，缓缓说道：“我……第一次娶媳妇，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我怕做的不好……怠慢了你”

薄凌却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

怎么的，你还要多娶几次媳妇？

孟凉像懂了什么似的，立刻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犹豫了一下，他轻轻地拢住薄凌的手背，“我以后自然只有你一个。”

薄凌没说话。

因为她被覆盖着的手背下，她的掌心里，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水。

好在这厮没肉麻多久，因为出门的时辰到了，他必须要去做一个太守该做的事了。

于是又叮嘱几句，孟凉起身出门了。

平心而论，孟凉算是一个好官。他两袖清风，鞠躬尽瘁，爱民如子，奸诈阴险的风云场合里，能做到这样的人属实不多了。

但是他是要死的人。还是要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还是尽快解决的好。

薄凌没再多想什么，举起碗，把汤喝的一干二净。

孟凉依旧是踏着即将到来的夜色回来的。只是这次比平常稍晚了一点，因为他绕道给薄凌买了一只荷叶鸡。

荷叶的清香和鸡肉鲜嫩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诱人的味蕾蠢蠢欲动。

“我听一差役说，这家店已经开了二十多年，荷叶鸡做的一绝。想着或许你会喜欢，就买来让你尝尝。”孟凉说罢，夹起一块热腾腾的鸡肉放在她碗中。

因为脚伤的缘故她行动不便，所以平日里的走动已经减到了最少，但是这憨货天天想办法为她进补，以至于薄凌吃的太多每天夜里必须单脚跳一个多时辰才能消食。这书呆子又让自己吃肉……真是……

还是赶快弄死他完事！

“怎么……”孟凉有些慌了，“你……你不喜欢么？”

“不不。”薄凌话锋一转，“今日你好像特别高兴的样子。”

他憨憨地低笑，“之前我特别挂念的事，今天已经解决了。虽然阻力特别大，但是好在一切都还圆满，所以有些开心。来，快吃吧，一会儿要凉了。”

他口中所说的事薄凌有所耳闻。无非就是一些泼皮无赖和地方富绅目无王法，为非作歹，之前的太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与部分商贾同流合污。到了孟凉新官上任，严加整治，没了油水的他们自然要急，所以才有了那么大的阻力。

其实有恪虽然表面上对买主的事不闻不问，但背地里也基本查的一清二楚了。她曾听小姐透露，孟凉之所以被人买了命，就是因为之前大动手脚，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大家才企图杀之而后快。没想到换了个地方做官，孟凉依旧是这副做派，只怕江城的那些蛇鼠一窝的东西，已经开始暗暗盘算着要收拾他了。

真是个书呆子，我看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活不过几年。

“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出神？”孟凉笑着问她，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薄凌假笑，软语提醒道：“太守要当心，我怕他们急了眼，对你不利。”

这话说的够清楚吧，不想死就别再搭理他们了！

也不知道孟凉天天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一开口，又把薄凌惊到了。

“还没娶你过门，自然会小心的。别担心。”

娶娶娶！你天天除了娶媳妇就不能想点别的么！你是不是之前都没有过女人啊！

但是薄凌当然不能这么吼出来，她只能低了头，娇羞地“嗯”了一声。

孟凉看着她的样子，心里痒痒的，于是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发丝。

指腹擦过她温热的皮肤，留下令人回味的触感，然而薄凌却没有办法压抑住内心的嚎叫：找死！短命鬼！我要杀了你！今晚就杀了你！

薄凌并不是想着玩的，因为她当晚就摸进了孟凉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