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韩微飞升了。

一开始，她只是听到头顶传来打雷的声音，身下的地面也晃动起来，让她不得不停下了为人疗伤的手。

“发生什么事了？”四周的人群也感受到了异样，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那些人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和一尘不染的形成鲜明的对比。

雷声还在不断响起，然而天空依然一片晴朗。忽然，喀喇一声巨响，竟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正正地打在了韩微身上，将她震得脑中一片空白，身子无力地朝前倒下。

一个人及时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就地一滚，又躲过了连续劈下的数道惊雷！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雷要追着她劈？”

“天打雷劈，这姑娘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啊！”

“还以为她是来救我们的，难道是要害我们？”

嘤嘤嗡嗡的指责声在韩微耳边响成一片，身体上的疼痛更是让她不断战栗。那双护着她的双臂越发收紧了些，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不会有事。”

这个声音如同一道清泉，让韩微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她抬起脸想要知道保护自己的人是谁，眼前却一片朦胧，看不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去吧。”下一刻，那个人放开了双臂，而韩微，竟慢慢地向空中浮了上去！

“她，她怎么了？”惊慌失措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韩微低下头，只看见一张张仰望的惶恐的脸。她挥动了一下手臂，脚下使力，想要重新回到地面上，身体却如同失去了重量的风筝，被轻柔的云朵托举着，向着更高的天空浮上去。

刹那之间，雷声停止，霞光万道，将韩微的身体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灿烂不可方物。

“雷劫过去，她飞升成仙了。”先前那个声音说。明明脚下一片喧哗，韩微却听清楚了这关键的一句话。

“原来刚才是仙女救了我们啊！”“仙女保佑！仙女保佑！”千载难逢的神迹中，回过神的人们纷纷跪倒，有人双手合十，有人扔下兵器，有人惶恐不安，有人痛哭流涕。只有一个人没有跪，他直直地坐在人群中，抬头仰望着韩微的身影，脸上似乎还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这个人……韩微心头掠过一丝怪异，然而她飞升的速度越来越快，下方的人群转眼变成了乌压压的一片，她再也看不清那个人影了。

功德圆满，立地飞升，从此仙凡陌路，云泥永隔。原来，这就是成仙的感觉。不再纠结于脚下的凡人，韩微张开双臂，感受着呼呼的风从袍袖间穿过，看着九重天上的宫阙楼台越来越近，奇怪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和欢喜。

或许是因为，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不料直到今天才来。

姗姗来迟的认可，总是有些意难平。

九重天上，南天门外，看不尽的祥云滚滚，描不出的瑞彩灼灼。一个长须老人身穿道袍，脚蹬云履，手持一根摩挲得油光水滑的龙头拐杖，站在高大的门坊下向韩微远远点头。

韩微此刻已经学会了驾驭风云，稳稳在老人身前停下身形，拱手躬身，朝那位标准老神仙模样的老人行了个礼：“下界韩微，见过前辈。”

“恭喜飞升。”老神仙例行公事地点头，“我乃接引道君，专司接引下界新飞升的各路仙人。请吧。”说着伸臂侧身，为韩微让出一条路来。

“多谢道君。” 韩微跟着接引道君进了南天门，明显地感受到老神仙的态度有些敷衍，想必是接引了太多飞升之人，早已麻木了。不过韩微倒暗暗松了口气，如果接引道君太过热情，她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老老实实地跟着接引道君来到了一座官衙类似的殿宇里，韩微看着老神仙坐上了首座，在桌案前铺开一卷卷宗。因为没有叫她坐，韩微便规矩地站在了桌案前的空地上。

“我们先来登记一下身份。”接引道君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的卷宗，“姓名？”

“韩微。”

“性别？”

“女。” 韩微微微一怔，还是心平气和地回答。

“家乡何处？”

“梁州林仙镇。”

“父母姓名、身份？”

“父韩文彦，秀才；母陈氏……”韩微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个清脆的女声笑道，“接引道君在吗？”这六个字一个比一个近，显然外面那个女子已经自行走进门来了。

“绛云仙子？”接引道君连忙放下手中卷宗，先前还板着的脸上顿时堆出了笑意，亲自从桌案后转出来迎接，“仙子驾临，不知有何指教啊？”

“指教不敢当，就是我殿中花园里新结了几个仙果，送一点给道君尝鲜。”那绛云仙子说着，身后一个身穿青衣的侍从便捧上一个果盘，恭敬地递给接引道君。

“劳烦仙子记挂，老朽不胜感激。”接引道君笑容可掬，将果盘接过放在桌案上，“仙子请坐。待老朽分发了这个新人，再与仙子叙话。”

“哦，这就是今日飞升的新人？”绛云仙子似乎是现在才注意到韩微，笑意盈盈地转过脸来，一双美目灵动地上下打量着。

绛云仙子打量韩微的同时，韩微也在偷偷打量她。只见这绛云仙子一身绛红衣裙，不仅生得十分美貌，而且气质绝佳，举手投足之际都带着超凡脱俗的自信和洒脱。与她相比，韩微顿时掩盖不住新人的拘束和生涩，落了下乘。

绛云仙子的眼神在韩微脸上一轮，忽然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韩微知道，她是注意到了自己眼角的那道伤疤。于是韩微眨了眨眼睛，朝绛云仙子微微一笑。

“不敢打扰道君的公事，您老继续。”绛云仙子收了目光，走到殿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个身穿青衣的侍从，便站立在她的身旁。

韩微心念微动，忽然看了一眼那个青衣侍从。只见他是一个模样周正的年轻男子，眉眼并不出众，但不知为何却给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那我们继续。刚才问到哪里了？”接引道君坐回原位，重新开始补录卷宗，“对了，你说你父亲是个秀才，母亲呢？”

“佃农。” 韩微没有再关注一旁的绛云仙子主仆，望向接引道君回答。

“你这出身，能飞升不容易吧？”接引道君抬头打量了韩微一眼，感叹了一句。

韩微没有回答，只是僵硬地微笑着。这么多年来，无论尴尬还是紧张时，她都只会做出这个表情。不迎合，也不顶撞。

接引道君没发现什么不妥，接下去问：“在凡间是否婚配过？”

“……”韩微这次犹豫了一下，才道，“童养媳算吗？”

“呃，算。”接引道君估计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愣了愣，还是提笔在卷宗上写下了“童养媳”三个字，“丈夫姓名？此刻在何处？”

“谢大宝。” 韩微脸颊有些窘迫地发烫，微不可查地咬了咬嘴唇，“我不知他的下落，死了四百年，应该早已转世了。”

“好了。”接引道君终于登记完了一应事项，合上卷宗，“现在就给你派一个天庭的职司，望你日后勤勉，恪尽职守。”

“多谢道君，必不负重托。” 韩微说着，便见接引道君转过身去，伸手从一排排的书架上摸索出一些卷宗，打开看看又关上，眉头越皱越紧，“不好办啊，哪家殿宇都不缺人手……”

“道君忘了吗，北斗宫那边正好缺人。”竟是端坐在一旁的绛云仙子开了口。

“北斗宫？”接引道君微微一怔，“那边常设七仙娥七仙侍，不缺人啊。”

“道君只要想想北斗宫的光景，就知道缺不缺人了。”绛云仙子微笑着，眼睛里闪过亮光。

“对对对，仙子提醒得是。”接引道君拍了拍额头，顿时朝韩微道，“那就派你去北斗宫担任执事仙娥吧。来人，送韩仙娥过去，让那边的掌事负责教她天庭的规矩。”话音一落，门口便出现了一个童子，朝韩微一伸手：“仙娥请。”

韩微朝接引道君拱手告辞，又朝绛云仙子和那青衣侍从行礼，转身随着领路的童子去了。

虽然不能确定，韩微却有一种直觉：绛云仙子今日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是对于这容色夺人的仙女，她确实从未见过。不仅没有见过，连绛云仙子的名号，她都从未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