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从元丰八年的春天开始的。
众所周知,海上丝绸之路形成于秦汉,兴盛于唐宋,是以南海为中心,围绕广州与泉州两港,延伸到印度洋、红海,抵达东非和欧洲的海上贸易通道。
茫茫大海上,无数海上商贾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辗转于风浪中,屡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们有的最终满载归来,一本万利,千金入袋;有的则沉船海底,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其中最为神奇的传说,无疑是航海世家穆家从海上带回的“还魂香”。
在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当中曾经记载过一种奇香,名曰还魂。汉武帝年间,月氏国进贡三枚,后京中大疫,病者数百人之多,汉武帝取还魂香燃之,称京城当时“香飘数十里,数月乃歇,死未三日者,熏之皆活”。
还魂香可解奇毒,续命延年,一时间,还魂香引来贵族门阀争抢,售出千金之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庞大的财富,终究给穆家带来了杀身之祸。
这些是李知澜的父亲李殊民对她说的,李殊民是泉州最大的药材商行百草堂李家的当家,就在穆海山庄被灭门的那一年,李殊民成为了新的当家。
李知澜听李殊民后来提起穆家的时候,总是嗤之以鼻,“他们私存海图,不愿意拿出来与世人共享,简直利欲熏心,死有余辜。”
如此颠倒黑白之言,李殊民却说得理所应当。
李知澜并不觉得意外,她的父亲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只要对他有利,就算是亲生女儿,一样可以出卖。李知澜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为此她逼着自己迅速成长起来,只有让自己除了嫁人之外还有更多的价值,她才不会被当成一件讨好男人的商品。
后来,李知澜听说,穆家丢失的海图《沧海月明录》再也没有出现过,很多商队想要尝试着重走穆家当年走过的那条航线,但全却都一去不还。
她想,这恐怕就是穆家冤魂的诅咒。
贪图财富的商人们,最终将死于他们的贪婪。
在李知澜二十岁这一年,李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虽然宋代的法定结婚年龄是从男十五,女十三以上,但似乎大家都崇尚晚婚,二十岁再出嫁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更何况,是李知澜这样出身大户人家,有学问又管着家里生意的千金小姐。只要李殊民不开口,其他人倒是也不太敢在背后议论闲话。
百草堂的当家李殊民虽然妻妾成群,可是所出子女甚少,能平安健康长大成人的,目前也只有正房夫人所出的李知澜一个。
李家各房都对李殊民这个空缺嫡子的位置虎视眈眈,再生不出儿子,大概率是要挑一房合适年纪的子嗣过继,比如二房的侄子李俊,就隔三差五对李殊民大献殷勤,比亲生儿子还要亲生儿子。
李知澜依然稳坐钓鱼台,因为她心里清楚,百草堂的大部分账本都管在她手里,无论谁来,她都有独善其身的资本,如果对方是个好相处的也就罢了,如果是李俊那个不学无术的撒泼浪荡子,她保证让他在这家里一天都混不下去。
然而李知澜没等到过继这件事发生,换句话说,上天可能觉得她忍得够久了,所以给了她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李殊民死了。
整件事都透着诡异。
十天前,一艘豪华商船在泉州港靠岸,那商船一看就是来自海外异域,不仅装潢极近奢华之事,而且,还装载了大量名贵的香料、药材,商队带头的男人生得深眼窝,高鼻梁,不但头发颜色偏金褐色,还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就算是见惯了海外商人的泉州老百姓,也不禁啧啧称奇。
更令人惊讶的是,那支商队很快放出消息,广邀各地商界名流前来赴宴,鉴赏有起死回生之效的萨林还魂香。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听到“萨林”这个名字。
李知澜是从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闲聊谈天当中听到这个名字的,侍女小季很擅长打听消息,有的消息是从招待商队住宿的客栈老板娘那里听说的,还有的是饭店小二从来吃饭的商队成员闲聊时听说的,也有是帮商队卸货的脚力工人们传出来的,大概归纳起来是三句话:第一,萨林大海中的一处桃花源,出产还魂香。第二,商队的大老板是位萨林商人,想与大宋的商贾们做生意。第三,从萨林通往大宋的海上航线,是十五年前,穆家发现的。
于是,香甜浓郁的蜜糖惹来了成群的蜜蜂和蚂蚁,甚至还包括一些乌蝇和臭虫。
李殊民自然不想错过这桩一本万利的生意,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萨林商人喜好西洋古董座钟,于是花了大价钱,从拍卖会上买下一座,请回了家中,只等着宴会上用来讨好萨林商人。
座钟是送到了李家,紧接着,李家就开始送终了。
李殊民离奇死在了书房里,座钟丢了。
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侍女照理给李殊民送晚上要喝的滋补汤水,可一进门发现蜡烛被吹熄了,黑漆漆的书房里,李殊民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睁大着双眼,目视前方。
侍女走近两步,小心地喊了句“老爷”,却没人回应。
侍女再走近点,接着窗外透进来微弱的光亮,就看到李殊民双眼无神,仿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她吓得尖叫一声,打翻了汤碗。
李殊民也跟着轰然倒地。
他维持着僵硬的坐姿,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正当李家老小大哭小叫不知所措的时候,李知澜打着要为李殊民查清死因,讨回公道的旗号,趁乱坐上了当家人的位置。
官倒是报了,但泉州府的知府一贯是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府衙差役也就应付差事走个过场,根本没想要查出点什么,而是生怕别人查出点什么。
李夫人懦弱胆小,一生胸无大志,怕惹事也怕揽事上身,只想躲在佛堂里了却残生,在她的极力主张下,仵作连碰都没碰死者,李家早早就办起了李殊民的丧事,根本不敢跟府衙讨半句说法。
李知澜看着在棺材旁边焚烧纸钱的母亲,她披麻在身,哭得很伤心。李知澜表面看着悲伤,心里却比什么时候都平静,她感觉不到悲伤,甚至还有点高兴。
一个不配做丈夫和父亲的男人,也不配得到她的眼泪。
来祭拜的宾客很多,大部分都是有生意往来的,李知澜忠孝在身,但还是一一接待,礼数上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迎来送往,需要客套的很多,但也有真心来问候关怀的,比如盈香谷谷主顾潇潇。
盈香谷是南方五州最大的香料商行,只是顾潇潇喜好风雅,特意请京都的书法大家写了一则匾额挂在店铺门口,正是盈香谷三字,于是之后众人也就不喊她当家掌柜,而是喊一声谷主。
顾潇潇如今年近三十,依然未曾婚配,比起李知澜面相清冷,秀丽中透着疏远,顾潇潇则风雅多姿,楚楚动人,上门提亲之人其实不少,只是她眼光太高,一个凡夫俗子也看不上。
顾潇潇在灵堂前祭拜上香,李夫人和李知澜鞠躬还礼,顾潇潇目光不浅不淡瞥了过来,李知澜就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恰好李知澜也有事想向她打听,便借故送客,与顾潇潇一起出了灵堂。
此时天色阴沉,小雨连绵,李知澜和顾潇潇并肩走在李宅花园的小路上,顾潇潇贴心地为她撑着伞,两人徐徐前行。
两人虽然年纪相差十岁,但却是难得的至交好友。
对李家目前的状况顾潇潇也知道不少,她很担心李知澜如何面对如今的困境,因为李殊民为了拍下那尊西洋座钟,已经欠下了巨债:“知澜,你接下来可有打算?”
李知澜正要说这个:“为今之计,是尽快将失物找回来,才有喘息之机。”
顾潇潇:“州府衙门向来不可信,尤其那位赵知府,只会踩低捧高,贪腐敛财,无利可图,他是不会出力的。”
“所以我已挂出花红,广邀江湖人士追查凶手,寻回座钟。”
李知澜停了脚步,神色坚毅地对顾潇潇说。
靠不了泉州府衙门,便只能靠自己了,李知澜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咬牙悬赏了一千两银子,只为寻回座钟。
座钟在,还能卖个好价钱,有了这笔钱,就能化解李家的危机。
至于什么萨林商人,李知澜压根不想合作,揣着金珠子招摇过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了命。
你看,她那个不做人的父亲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顾潇潇看到李知澜笃定的模样,就明白她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只是别人家还稚气未脱,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在李家却要独当一面了,她有些唏嘘:“既然你已经有打算,姐姐便不多言了,如果有什么是盈香谷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我近日要去趟京都,若有急事,跟往常一样传信给我便好。”
李知澜:“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替我问候小顾。”
顾潇潇笑了:“我怕是问候不上了,如果没什么意外,小顾再过两三天就要到泉州了。”
李知澜听了一愣,小顾,是顾潇潇的弟弟顾重云,如今任职京都大理寺少卿,他突然来泉州莫不是……
“小顾要来?”李知澜心里了然,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顾潇潇,顾潇潇笑着点头。
顾潇潇:“他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若不找你,你假装不知道就好。”
想起那位煞神,李知澜难得也露出个笑容:“行,反正我们谁也管不了这个小疯子。”
顾家双亲早逝,顾重云今年也刚满二十,自幼是被顾潇潇抚养长大,虽然表面上学了一身顾潇潇式的优雅做派,风度翩翩,但实际上办起事来,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疯子。
李知澜并不讨厌顾重云,相反,她其实很喜欢他,她羡慕他任性自由的性格,当然,最重要的是,顾小疯子长得确实好看。
李知澜也免不了俗,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相比起来,如果但凡她堂哥李俊长得好点,说不定她会对他能稍微宽容宽容。
只是顾重云疯起来确实令人头疼,就算是大理寺寺卿王春也这么觉得。
大理寺在各州府都设有司直,负责监办恶性案件,如有地方办理不利,司直会命快马密送入京,由大理寺上报朝廷,并密派专人查办。
李殊民案发的第三天,卷宗就已经摆在了王春的案头。
王春想了想令人咬牙切齿的泉州知府赵强,终于拍了桌子,命人把正在外地办差的顾重云连夜喊回来。
恶人就要恶人磨,王春大人如是想。
此刻,恶人顾重云正纵马穿过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坊市街道,肆无忌惮。
众人见状,连忙避让,有人不小心跌倒,也有人不小心撞翻了沿街摊子的货物,但顾重云根本不理,他纵马疾驰而过,很快跑远。
跌倒在地的人飞来横祸,正要叫骂是谁家纨绔竟然在京都纵马疾行,却发现周围被撞了摊子的摊主们都极为平静,甚至有点小期待。
下一秒,顾重云的侍从青霜就拿着钱袋跑出来,先把地上跌倒的人搀扶起来,又往他手里塞了几枚铜钱。
青霜:“快,拿去看大夫吧。”
跌倒的人拿着铜钱满脸不解,就看到青霜开始沿街边走边给街上的每个人发铜钱,边发边喊:“各位老少爷们儿,不好意思,我家少爷有急事要办,多有得罪,大家见谅!老规矩,见者有份,一人五文钱!”
拿了钱的众人一起鼓掌欢呼:“多谢少爷!祝少爷升官发财!”
就连跌倒的人也感觉腰不酸腿不疼一口气爬十座山都不费劲了,只是内心隐隐觉得,这个拿钱平事的少爷,实在是有点作。
恐怕连王春大人也不知道,泉州城的地界,将来到底要被这个疯子作成什么样。
李知澜也只预想了顾重云来之后事情的发展,可是她并没有想到,除了顾重云之外,另一个人,却成为了撬动整个事件的关键。
那个人来自骗子尽出的风门,自称“风师”,接下了她挂出的花红。
而为李殊民送终,只不过是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