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京城,已能觉出闷热的空气在四下流转,布料铺子开始上各种时新凉爽适合夏天穿的衣服料子,各种饭庄酒庄开始陆续推出消暑凉爽的主食菜品和凉茶,整个京城弥漫着一种即将走进夏日的严阵以待。
今日有早市,不少人都拖家带口的出来逛逛,小孩子们穿梭在人群里,谁都不怕走丢了一样,离开长辈们的视线就不知道去哪里玩去了。等到他们玩够了,不用你叫,他们也会从不知名的地方钻出来,拉你的衣角,跟你抗议道:“娘,我饿了。”
东市一直都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的地段,这里的商家相较于西市而言,更加的让人赏心悦目。西市有不少来京城讨生活的外乡人,那里更适合打理平时的生活,但若是想要逛逛还是东市更好。
今日的早市从小半个月之前就开始组织筹划,京兆尹也费了不少功夫,登记商户确认时间,还要额外从周围的几个县里临时调集一些人手,以备一些不长眼不要命的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里上赶着犯冲。
东市不大,但是这里的商铺一直以来都给人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里的商户质量都要明显高于西市那边的鱼龙混杂。
这里大多是那些富家子弟还有高门贵户常常走动的地方,普通的平头老百姓,很少会来这里,就算是路过也不过是匆匆的两步,走过这百十来丈的长街。
今日可以算的上是很特别的一天。
从东市出去,拐上一个弯,就到了京城里卖各种香料的地方,这条长巷里少说也有十来家香铺,卖什么香的都有。
各家的经营范围和上门来买香的人也各有不同。
有些香铺只卖老百姓喜欢的香料,少有贵重香料,有些香铺只做有钱人的生意,还有些店铺生意不太好,就只能好的孬的贵的贱的掺在一起卖。今日有冤大头来,那今天的菜钱也就来了,以次充好的事情在这条街上并不怎么新鲜。
香铺街上生意最好的要属长安堂。长安堂是什么时候来到京城香铺街的都已经没人记得了,好像自从有了香铺街长安堂就在这里一样,久远的让人忘了它是什么时候在这里有了这么一个落脚之地。
后来周遭的香铺换了一家又一家,只有长安堂在各种竞争洪流中全身而退,完完整整的存活了下来。
今日是东市最热闹的时候,香铺街这不死不活的生意本来也应该有些大的起色,可是等到人走到近前才发现,长安堂今日,居然关门歇业了。
有些老百姓,一年到头也就舍得在年节的时候买些好点的香料回去用用。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人家会在年后换成普通的香料,条件差一些的,压根儿连香料都不会用了。
香料街上只有长安堂会卖一种适合在年节的时候用的香料,名字也算是应景叫——暖春。
暖春的秘方只有长安堂一家有,或许长安堂这么多年屹立不倒也算是托了这香料的福。
今日有早市,按照常理来说,长安堂必然少不了来买暖春的客人,这味金贵的香料也会应景的在一定程度上便宜一些。年年都不一样,要么的是量不变价格降低,要么就是价格不变,量变多。
买的多了,有时候还会有一些赠送什么的。不少人为了贪那么一点点的小便宜,会好几个人一起买,想要那送的一小点点的香料。
总归都是好香料,什么味道的其实平头老百姓还真不怎么在意。
不少人都聚集到了长安堂的门口,只是却没有人能够敲开这紧闭的店门。
虽然这家店从外表上看起来,没什么不同的地方,但是还是有有心人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端倪。
今日的长安堂香料的味道好像特别的重。不同于往日那种淡淡的未燃烧的香料的味道,而是那种香炉里放了太多的香料的那种刺鼻的香味。
香极了就变成臭了,好多种香料的味道混在一起,给人一种想吐的感觉。
“你说今日也是怪了啊,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看见过长安堂闭门谢客啊,真是奇怪。”
“是啊,去年年节下那么大的雪,我来买香料都还有的卖,今天这么好的买卖日子居然歇业了,真让人奇怪。”
就算是再好奇长安堂今日为什么会一反常态,也没有人能得到答案,除非你破门而入,那这事儿就不是买卖关系了,谁也不愿意为了一味可有可无的香料,犯这样的晦气。
人群渐渐的散去,总还是有人在门口时不时的敲敲门,但发现里面无人应之后,便也不再停留。
而在长安堂的后堂里,正在发生些让外面的百姓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原本就幽闭的环境,此时满满的都是烟尘,都是各种香料燃烧出来的烟尘。那位长安堂的谢老板,此时正被绑在家里的梁柱上,忍受着各种香料扑鼻而来的呛人气味。
他的四肢都被束缚着,头被两个穿着官服的人按在盆里,盆里全是香料,估摸着不是什么好香料,一团火下去除了烟就是烟,味道还刺鼻的很。而此时的谢老板,正被迫睁着眼,忍受着香料烟尘飘进眼睛里带来的刺痛。
周围的人口鼻之上都罩着黑布,沾了水的,是过滤烟尘的一把好手。
一旁的桌边,坐了一个少年,这少年此时正闭着眼睛,也一样忍受着香料刺鼻的味道。他似是睡着了一样,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脱了官服,往人群里一推,看起来就是个很无害的少年。
而等到他一睁眼,眼中的杀戮之意袭来,给人一种意外的战栗感。
“谢老板真是一把好手,在京城埋伏了这么久,都没露过马脚,这十一年间一直都低调行事,怎么最近却突然变得这么高调起来?是有人给了谢老板什么命令,还是谢老板自己活得不耐烦了?”那少年起身,站在谢老板的面前,指挥着手下人,将那作孽的铜盆移开,又给了谢老板一瓢水,让他好好的清醒了一番。
这位谢老板看起来应该还不过四十,这么大的家业,可是看起来却好像一点儿都不怕死,眼中有种异样的解脱之感,他痛苦的抬起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相对新鲜的空气,缓解自己肺部和鼻腔的痛苦。
“我说了……这些年生意不好做,我们推出各种香料,就是为了挣钱养家而已。”这番言论若是放在多年之前,少年或许会感动的一塌糊涂,但是今日还用这样的话来搪塞他,显然不是一个高明的选择。
“哦,原来是这样。”少年听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转身踱步回了自己刚刚坐过的地方,淡淡的下令:“继续。”
不知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刚刚还一直强撑忍受酷刑的谢老板,突然一下大声的怒骂起来:“我要去告你们,你们这些畜生,我不过是卖了些香料,触犯了大魏的哪条律例!你们锦衣卫除了会屈打成招以外,还会干什么,有本事上战场杀敌,整天在平头老百姓的身上找事儿你们还是不是男人!”
一番高谈阔论之后,一旁的少年好笑的摇了摇头,他示意周围的同僚给谢老板松绑,一边在心里暗暗高兴,犯人的歇斯底里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他们已经忍受不了这过重的刑罚,不出意外,马上就可以收工了。
他走过去,一盆冷水浇灭了火盆里还在孜孜不倦的往外吐烟的香料,然后蹲在谢老板的面前轻声道:“根据谢老板所说,近年来生意不好做,你是为了养家糊口,那我真的是非常的奇怪,谢老板的家里,究竟有几口人,需要这富可敌国的财富才能养得活了。”
少年的话让谢老板浑身一震,他在脑中快速的思索,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考虑的不够周到,不过想了半天,他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谢老板的沉默让少年多了一份信心,他轻声开口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长安堂这两年通过各种不明的渠道,汇入各个钱庄,各个分店的钱财,比一个州县每年的岁贡都要多。
普通百姓家,一年到头所有的鸡零狗碎都算了,加在一起都不会用超过十来两银子。按照谢老板的家境来计算,一年到头所用开支也不过五十多两,若是真如谢老板所说是为了养家糊口,那谢老板这银钱只怕是在长安堂里养一个野国都够了吧。”
听到这里,谢老板才算是明白过来,看样子不是自己不够仔细,而是锦衣卫在一两年之前,就已经盯上自己了。
真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有耐心,硬是等到大事快成的时候上门来搅局。
谢老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的怨恨,这样的神情落在少年的眼睛里,他颇有些小得意,“既然谢老板一口咬定长安堂没有这么多的银钱往来,那我们就帮谢老板好好的回忆回忆,把你们调查的结果都拿出来给谢老板好好的念念。”少年说完就转身走到了门口,他用力拉开了已经封了尘的雕花木门,外面刺眼的阳光照进了这常年不见光的后堂。
他微微眯了眯眼,听着身后自己的同僚们,说出的那些惊人的数字。
“去年正月十六,谢老板在福禄钱庄存入白银六百两,隔月十五,存入聚财钱庄黄金五十两,隔月初四,存入……”身边的锦衣卫每说一句,谢老板脸上的人气就少了一分,他静静的听着,这些人的声音如同鬼魅,让谢老板浑身起鸡皮疙瘩。
等到他们将每一笔账务条分缕析的摆在台面上的时候,谢老板已经满脸冷汗,浑身僵硬的如同一个死人了。
“现在,我们能好好的聊聊这件事了吗?还是说谢老板仍旧执迷不悟,想要换个地方说话?若是想换地方……”那少年勾起自己的桃花眼,微微笑道:“那悔恨庭怎么样?”
听到“悔恨庭”这几个字,谢老板身上最后一点人气儿都没了,就像是被什么鬼怪抽走了一样,他面如死灰的看着眼前这依旧笑得人畜无害的少年。
“我说……我说……”谢老板的眼神死死的扣在少年的身上,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充斥着恐惧和慌乱,他的嘴唇哆嗦的好像迟暮的老人。
少年似是笑了一下,轻声道:“谢老板早这么配合不就好了吗?何苦要我们对你这斯文人做这么不斯文的事情,有伤风化啊。”少年的脸上还挂着那种天真的笑意,看起来纯良无害,但是此时的谢老板可不敢认为他是一只兔子,他的兔子皮早就被他自己扒掉了,现在的他是来自地狱的鬼神。
所过之处,遍地杀戮。
从谢老板坑坑巴巴交代的事实中,少年找到了一丝所谓的真相。
他好看的桃花眼此时也终于收敛了那一丝漫不经心的光芒,变得正经起来。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谢老板,没有一时离开过,似是在考量此人说过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也像是他不敢相信刚刚自己听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阴谋。
其实今天来,他只是想要审一审这个财大气粗的香铺老板,若是能审出来就最好,若是审不出来,锦衣卫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个谢老板参与了一场巨大的官员贪污腐败案件。到时候只要将所有的财产都悉数充公,谢老板往大狱里一扔,写个案情陈明往上面一交就完事了。
丝毫不费力的一个案子,那些官员充其量也就是些贪心不足不够聪明的小人物,或者最大的阴谋,也不过是这个谢老板跟多方势力都有合作,弄了个什么欺上瞒下的事情出来,所以导致他这里累积的一定量的财富。
若是前者,事情简单,处理方便,连那官员一家端了就成;若是后者,只怕要麻烦些,还要费些心思去找这些银钱的来往都经过什么人的手。
不过这些事就不归他管了,他也没的心思去追究,反正那钱一个字儿也不会落进自己的口袋,与其看着那些银钱,指不定的动歪心思,还不如的眼不见为净。
在法的边缘走的时间久了,看了太多人越过那条红线之后的下场,他已经无力去挑战自己这么多年来所捍卫的权威。这不是个聪明人的选择。
带了三两个人就跑来抓人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虽然他家大人在他出门的时候给了他善意的提醒,不过他年纪还小,年少轻狂的不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其实正在一步步的向他靠近。
直到刚刚,他才明白,今天的黄历可能是走了背字,他的运气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