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滴水成冰,外面却锣鼓喧天,向全京城的人昭告,今日是昌平侯府世子宋嘉木和福安郡主大婚之喜。
谢欢颜仰面躺在炕上,眸光涣散,面无血色,消瘦得颧骨高高,一双眼睛深深地凹进去,如果不是长睫偶尔眨动,别人恐怕都会以为她已经死去。
门被推开,还穿着薄薄夹袄的碧微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头搓着满是冻疮的手,还没说话,泪已经流了下来。
“饭菜没了?”谢欢颜平静地道,干裂的嘴唇上有丝丝血迹渗出来。
“说是前面忙。”碧微低头讷讷道,“世子妃您再等等。”
“等等?”谢欢颜笑了,一瞬间笑颜妖冶,“错过好时辰就不吉利了,伺候我梳妆。”
“……是!”
谢欢颜穿上一身素白的衣裳,对着缺了角的斑驳菱花镜,往鬓角插了一朵白花,“你在这里等我。”
碧微抓住她的袖子:“世子妃,奴婢跟着您。”
“放心,我没事。”
碧微痛哭出声:“老爷和公子们都在锦衣卫诏狱中,他们但凡有所顾忌,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停妻再娶啊!”
谢家有女初长成,万千宠爱于一身。
谢欢颜的父兄都名震漠北的悍将,母亲出身名门,父母恩爱,兄友弟恭,出嫁之前,她像她的名字一样,活在蜜罐之中,无忧无虑。
虽然她回京的时候年龄已大,但是她顶着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还有这样的父兄,提亲的人踏破门槛。
她却偏偏看上了家道中落的昌平侯世子宋嘉木,十里红妆嫁给他。
宋嘉木温柔体贴,两人蜜里调油,可是等到谢家出事,谢欢颜的父兄被锦衣卫指挥使沈牧之那条疯狗盯上,下了诏狱,一切都不一样了。
谢欢颜被以善妒的名义被迁到偏院,然后又有了宋嘉木和福安郡主的婚事。
昌平侯府的嘴脸,恶心得让人想吐。
“他们以为,谁都能欺负吗?”谢欢颜冷笑,“我斗不过沈牧之那条阉狗,还收拾不了昌平侯府这些贱、人吗?”
她的嫁妆引人垂涎,他们也要有命享受才行!
谢欢颜挣开碧微的手,转身离开,背影单薄,腰背却挺直。
正院正准备拜堂,谢欢颜如鬼魅般一身素缟地出现,所有人都愣住了,鼓乐之声也停下。
“你来做什么!”昌平侯夫人像被踩到尾巴,怒不可遏,“侯府可怜你无家可归,让你暂时安置在这里,你却这么歹毒,大喜的日子出来奔丧!”
宋嘉木嘴唇翕动,嗫嚅着,“欢颜,你,你先回去。”
谢欢颜并不看他,这个男人,她眼瞎看错了,现在多看一眼都嫌脏。
“夫人心虚了?”谢欢颜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虽然你们已经扣下我所有嫁妆,但是我觉得那还不够,所以来补送新人一份大礼。”
“滚,你滚!”昌平侯夫人暴怒,凤尾簪上垂下的珍珠剧烈晃动,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着她,“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拖下去!”
“夫人不用激动,我送完贺礼就走。”谢欢颜冷笑。
话音落下,有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锦衣卫指挥使带人把府里包围了!”
沈牧之来了。
听到沈牧之来了,没人再管谢欢颜。
被沈牧之带人抄家,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都很清楚。
除了谢欢颜的父兄,还没人能在这种境况下幸存。
宋嘉木也很慌,顾不上新娘,颤抖着声音问:“说了是什么事吗?”
“说,说是谋反!”小厮腿都软了,瘫倒在地上。
昌平侯府的女眷,立刻哭成一片,刚才还嚣张的昌平侯夫人,也瘫坐在玫瑰圈椅中,喃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
谢欢颜脸上笑容绽开,拍拍手道:“我这份大礼,来得倒是不迟吧。”
所有人都看向谢欢颜。
谢欢颜冷笑着道:“我谢家深蒙皇恩,对皇上忠心耿耿,我怎么可能与你们同流合污?自然是要告发你们的罪行……”
她抬手扶了扶鬓角的白花,看向呆若木鸡的宋嘉木,“夫妻一场,我今日提前为你戴孝了。”
也为她自己。
“你疯了,你疯了!”宋嘉木赤红着眼睛盯着她,“沈牧之害了你家,你不找他,却来害我家!”
“没办法啊,我这个人多怂。我打不过他,只能求饶。”谢欢颜笑着,眼中闪过不甘,“但是我代父兄检举你们谋反大罪,沈牧之答应我留他们一命。宋郎说,我做得好不好?”
她的尾音娇媚而软糯,仿佛夫妻床笫间撒娇的呢喃。
可是她递上来的,却是一柄直插宋嘉木,不,昌平侯府心脏的尖刀。
“宋郎,别这么看着我。夫妻三载,你,昌平侯府从我这里得到了多少,你们心知肚明,我没有对不起你宋嘉木分毫!”谢欢颜声音骤然凌厉,却又很快低沉,“可是我父兄蒙冤,你们不顾姻亲避而远之也就算了,竟然还给沈牧之递刀子!”
不就是与虎谋皮吗?她也可以。
她和沈牧之书信往来谈判,后者终于答应放过她父兄,但是官职却保不住了。
那是她父兄十几年的心血!
她构陷昌平侯府谋反,为了日后不东窗事发牵连父兄,她决定以死掩藏所有秘密。
谢欢颜嘴角留下两行血,妖冶至极:“宋郎,你看我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能拉着昌平侯府陪葬,我很满意呢!”
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她服毒了!”
可是随即响起的脚步声,让人无暇顾及她。
谢欢颜知道,是沈牧之来了。
她慢慢回头,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飞鱼服的男人逆光而来。
男人剑眉星目,深眼窝,高鼻梁,薄唇微抿,侧颜如同雕刻出来的一般,宽肩窄腰,气势凛冽。
谢欢颜的嘴巴慢慢张大,一口鲜血喷溅而出,身体软软倒下。
下一刻,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对上的是和她一样不敢置信的眼睛。
“沈牧之?”谢欢颜黑亮的眼睛看着他。
沈牧之眼神中闪过震惊、了然、懊悔……种种复杂情绪,看着她胸前白衣上绽开的血花:“娇娇,娇娇,为什么是你!”
“小哑巴,”谢欢颜忽而用力捶他,“你为什么要害我父兄!”
沈牧之打横把她抱起来:“大夫,大夫呢!”
“没用的,鹤顶红。”谢欢颜惨笑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当年困苦之中她救了他,他一走了之也就算了,现在竟然做了太监,还反过来害她家人!
“娇娇,我以为你被谢家人害死了,我不知道你是谢欢颜!”
谢欢颜明白过来,“当年那场火,是我爹为了挽救我名声所放……你却误会了我爹杀我。我爹和我哥哥们呢?”
“没事,他们都没事。你好好活着,我去你府上提亲好不好?”沈牧之眼角吣出泪来。
所有的人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他眼中只有这个思念了多年,明明在身边却以为阴阳两隔的小娇娇。
“原来是误会。”谢欢颜嘴角露出笑意,“……小哑巴,我拜托你一件事情。”
命运弄人,但是好在家人无事,她也能瞑目了。
“娇娇,只要你好了,多少件我都答应你。”
“我不想死在昌平侯府,带我回家。”
这一日,围观喜事的人亲眼见到,暴戾残忍、喜怒无常的锦衣卫指挥使沈牧之,抱着昌平侯府前世子妃的尸体,又哭又笑地走在京城南街之上,像个傻子……
次日,昌平侯府阖府问斩。
一个月后,沈牧之辞官归隐,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