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紫金香炉燃着淡淡的水沉香,四壁皆是金碧辉煌,雕着龙凤呈祥。淡紫色的帷帐垂地,跟着微风轻轻摆动,如同韶龄少女细软的腰肢。上面绣着她曾经最爱的茶靡花,斑斑驳驳,有些迷离。
她身着白色的亵衣,躺在雕满茶靡花的榻上,仰着头,苍白的小脸上水眸有些死寂,有些迷茫,还带着些……无力的绝望。脸上温温热热的,但她知道,绝不是泪,她哪里还有泪?恐怕早就干了。
这间房间,她多久没踏进来了?她走了之后,那个女人一直住在这里吗?一定是的,这样好的地方,从不该属于出身如此卑贱的她——从不属于她的,也不止这一间房间。
这里始建于元帝二十五年,他们成亲那时候。现在是昭帝二年,算算也应该有七年了。门口的那块匾额还是七年前的,不知是一直未换,还是因为怕她看到些什么,又重新挂上了。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他想要的,早就得到了。难道事到如今,他还想从她这副德行上,得到些什么。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了,怎会拥有当年拥有的东西?他也不再是当年的他了,岂会在乎当年那些东西?如今想来,她的一生,仿佛都只是围着他一人转的,可再看看如今,实在可笑。
十年前,她尚是名动凉州的舞姬,诗画双绝,艳绝天下,多少男子趋之若鹜,一掷千金搏美人一笑。那时,他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钱财和无尽的庇护。
七年前,她还是权倾朝野的镇国公遗女,背负着无上的地位权势嫁给了他,却只是做了个妾。那时,他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群臣拥护和无上权势。
两年前,帝莫名猝死于殿前,他便成了新帝。风光无限、雷霆之势的坐上龙椅,和他一起享受群臣跪拜的,却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他可能爱了一生的女子。
而她,却成了再无人问津的废妃。
想到这里,叶习染的心仿佛被刺扎了一下,她微微扯了扯嘴角。
“娘娘,您还是喝药吧!不然陛下一会儿来了,奴婢们可怎么交代啊?”榻前,跪着一地的宫女太监,都使劲的低着头,微微颤抖。叶习染几乎可以看到,他们额头上的冷汗。她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姜洺澈么?
太长时间没有说话,一张嘴,喉咙有种撕裂的感觉。她的声音不如那些奴才们传的那样好听,如出谷黄莺,据说她的歌声绕梁三日而不绝。她的声音虽无力,但却是格外低沉而倔强。她说话的时候,眼底燃烧着一种叫做仇恨的光芒,道:
“去告诉姜洺澈,我叶习染贱命一条,死得其所,但就是死,我也绝不会向他低头!”
叶习染的话音刚落,接着一声清冷的男声便传入众人的耳朵——“很好!你既然有这样的意志,看来也无大碍,朕倒是多此一举了!想来,还让你恨朕,哼!朕可真是杞人忧天。”
“奴才参见皇上。”
“奴婢参见皇上。”
两种声音一起响起的时刻,叶习染冷笑了一声,就扭头面朝床榻,盯着淡紫色的帷幔,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底,尽是一片嘲弄与厌恶。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是如何毁掉她的人生,继而又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的。
那种痛,她此生都不会忘记!人说剥皮剔骨痛不欲生,她虽未经受过,但也知道,那是一番怎样的滋味——一定不会比姜洺澈带给她的,好到哪里去!姜洺澈给她带来的,从来只有是无尽的伤痛。
进来的男子身着明黄色九爪龙袍,面如冠玉,双眸清冷,薄唇如刀削般凉薄。精致的五官仿佛生来就镀着一层金光,让人不敢直视。再加上眉宇间那般君临天下的霸气,越发犹如神祗。
“怎么?就如此厌恶朕么?”
叶习染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淡紫色的帐子,一发不动。那上面绣的,曾经是她最爱的花,在她年少的岁月里,曾带给了她无尽的美好。可若是她早知道,茶靡花的花语是分离,她宁愿从来不曾见过,从来不曾拥有体会。
“叶习染,朕在跟你说话!”看眼前的女子如此心不在焉,姜洺澈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威力。周围随侍的宫女太监心都颤了三分,如果皇上发怒,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谁都跑不掉。
叶习染转过头,不屑地弯弯嘴角,冷嘲道:“姜洺澈,你从来只会如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端着你所谓悲悯天下的姿态俯瞰苍生,其实,你的命比别人高贵在哪里?你也不过是个凡人,有什么资格以帝王身份操控别人的命运?”
“你是在指责朕,操控了你的命运?”姜洺澈的眼神阴晦难明,只是压抑着无尽的怒火。嘴角虽挂着冷冷的笑意,眼神却是诡谲阴冷。
叶习染抱着必死的心激怒他,看着他愤怒的眼神,她会觉得无与伦比的畅快。她早就死过一次,还怕第二次吗?她站起身,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字道:“不,我只是在可怜你,像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活着!你连最基本的七情六欲都没有,你连人都不如!”
姜洺澈知道她的用意,故意压下心底的怒火,对着她笑得诡异:“朕知道,你不怕死,可你别忘了,你死不要紧,轩儿还在朕的手上……”
他的话仿佛晴天霹雳,一下击中了叶习染。叶习染像疯了一样的朝他扑过去,手还没碰到他,早已被他的暗卫拦住。她撕裂般的朝他大喊:“姜洺澈!你别忘了,轩儿也是你的儿子!如果你敢动轩儿的话,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好,朕等你来找朕报仇,但前提是,你得确保自己不会先病死!病秧子!”他整了整衣袍,他戏谑地勾着唇角,如同地狱中的罗刹,摄人心魄。
“呵!我倒忘了,一个连自己手足都忍心陷害的人,会顾念那么一点点微薄的亲情么?长乐待你如一母所出兄长,你怎么能狠得下心,如此算计她?昔日尊贵无上的公主,你知道如今她是怎么一副模样吗?薛琬虽然误入歧途,但也是一心为你,没想到你竟如此逼她,手刃她及腹中之子,那是你的孩子啊!这就你做过的事!”叶习染怫然怒,拂袖打落了桌子上的一盏青瓷杯。
“你竟忘了薛琬是如何害你的,没想到,你还有为她说话的一天!”他走到她的跟前,双眸泛着尖锐的光芒。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难道你就未曾逼过朕吗?在你企图拿孩子威胁朕放过他的时候!”
叶习染迷茫的踉跄着退了几步,一抬头,对上他的眼。
姜洺澈眼底的幽火仿佛能燎烧整个荒原,那样带着无尽不屑的目光,让叶习染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因为剧烈的恨意,她全身上下都颤抖着,攥紧锦被的手折断了尖锐的指甲,鲜血迸出,她却浑然不知。
“姜洺澈,自从你进入我生命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要彻底毁掉我的人生!如果没有你,或许,或许……我会很幸福……很幸福……”说到最后,她倚着床框,无力的滑坐在地上。泪水顺着脸颊,在空中滑出一道凄厉的弧度。
她的眼神那样的迷茫,那么绝望,却又带着深深怨恨。如同因着这世事苍凉,坠入无间地狱,从此不得往生的幽魂,只是一味徘徊在天地间,却不知该往何处。
她那样的失声痛哭,那样浓烈的悲哀,在姜洺澈心底,仿佛化开了一颗酸涩的青杏。那些尘封的往事似是忽然打开了闸门,翻天覆地的向他奔涌而来,无所禁忌。只是瞬间,他便被淹没,沉沦……沉沦……
朦胧中,他似乎见到了当年的叶习染。
那时的她,也是身着雪白的亵衣,赤着脚奔走在冰天雪地中,却丝毫不慌忙。尽管脸上诸多伤疤,看起来那样狰狞。可那双眸子,却如同夜幕上划破天际的流星,那样璀璨。只是那并不惊艳的一眼,他却记了繁多岁月,难以忘却。
场景变换,漫天的茶靡花瓣纷飞漫天,她身着素色衣裙站在漫天纷飞苍茫白雪中。莲步轻移,倚在他的怀里,笑的那样明媚,道:“你说过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样美好的季节,那样美好的她,彼时她容颜姣好立于花间,静美如画。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些记忆如同惊涛骇浪,拍打着他的心。他却忍下心中的动容,负手渡步到窗前,看窗外茶靡花依旧那样明媚,却因为某些过往,而染上一丝忧伤。一声叹息,他沉吟道:“朕又何尝不希望,你能是那时的你,可是,时光变迁,你我也早已变了……”
“你错了,变的,从来只有你……”她不知何时已擦干了眼泪,满是倔强的站在他面前,一如七年前,那般骄傲如昔。只是那时,她自是年少,不肯婉言于人。如果两年前,她肯放下她所有的骄傲,也许,不会有这么形如陌路的一天。
“没有意义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有些东西,注定遗留在当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忽然冷静了,也许是意识到,有些话,再不说,也许再真的没有机会了。她仰起头,眼中的迷离显而易见:“姜洺澈,你说,是什么毁掉了我们的幸福?”
“也许是这个悲哀的年代,也许,是命。”他粉红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窗框上雕刻的茶靡花,沉沉道。
“那是什么毁掉了我?”她忽然道,四周静静的,只有窗外微风摩挲着树叶的细小声响。可纵使那么微不可闻,此时,此刻,也是那么清楚。
“是我。”
他收回了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的努力,他牺牲了那么多幸福,荒芜了那么多岁月,那些飘飘渺渺的东西,却如同指间沙,在他不曾留意的时候,稍纵即逝。
可笑他终其一生,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身后,那样苍白却又有力地话语——“姜洺澈,我恨你!”
他的手心不可抑制的一颤,步伐有那么一瞬间的凌乱,却是头也不回的冷冷道:“叶习染,你以为朕不恨你吗?”
身后的叶习染腿一软,无力地垂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如果可以的话,她多么希望,她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一个,叫做姜洺澈的男人……
她曾出现在那么恰好的季节,却未遇到一个那么恰好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