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三十九年,立春。
年节刚过,天儿不见回温,反倒愈发冷冽起来。天刚蒙蒙亮,城中便刮起了风雪。天空好似蒙了一层灰,直叫人看不清前路。
临福街,富安当铺门口,乌泱泱整整齐齐站了两排官兵。
黑冠帽,蓝锦衣,黑披风,红刀鞘。
这是刑部锦衣卫标配。
早在锦衣卫一队人马赶来前,街坊四邻的百姓就已闻讯匆匆收了东西,关了门窗,全家人严严实实躲在屋内不敢出去。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围观,违者罚五十两银子。
这是律法。
但不乏有胆大者耐不住好奇心,偷偷从窗里开出一条缝,眼珠子贴在缝里去看街上发生的情况。
福安当刘掌柜一家三口,死于昨夜里。
当铺内无打斗痕迹,死者三人身上也并无伤口,却都是七窍流血而亡。
寒冷裹着风雪从门外一路吹进铺内,京兆尹褚洵两手拢在袖子里,仍是冻的指节生疼。
“大人,您来之前,属下都检查过了。当铺钱财都在,想来并非谋财害命。”
总捕头应天卓走到褚洵身边,三言两语汇报完情况,抬眼瞄了一眼门口两边笔直站着的刑部锦衣卫。不解道:“大人,您怎么还动用了锦衣卫?”
褚洵绕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走了几步,没答他的话,淡淡道:“仵作还没过来?”
总捕头望了望门外街道,空无一人:“属下已着人去催,算算时辰也快到了。”
褚洵没再说话,只是围着尸体转悠好几圈,不知在看些什么。
总捕头暗暗搓了搓早已冻僵了的手指,刚过完年就出命案,真让人闹心。
“大人。”
正等着仵作来,忽听得外头传来数十名锦衣卫的呼声。
那整齐划一且情绪激昂的声音,仿佛连风雪都被震得抖三抖。
褚洵与应天卓循声望去,但见门外停了辆马车,墨蓝锦缎狐裘的人影正落了地。
那人抬起眼眸,视线与褚洵在空中撞见,四目相视之间,褚洵明显感受到了压迫感。
这样一双深邃如古井深潭般的眼眸,是他魏玄奕没错了。
年前初上任刑部尚书令一职的魏玄奕,年仅二十五。在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中,年纪最小。可论能力手段,丝毫不逊色于雷厉风行的前任老尚书令。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褚洵心想,自己今日怕是少不得要头疼脑热。
魏玄奕面无表情的走进当铺,入眼便是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三具尸体。
显然,为了保护案发现场,京兆府的人并未动过尸体一丝一毫。
“魏大人。”因着品级比他低一级,褚洵先对他行了一礼。
魏玄奕回礼:“褚大人。”
面上礼节过了一番,魏玄奕便直切主题,道:“此案原本应由京兆府全权受理,但圣上的意思是,年节刚过,上元节将至,此案又发生在皇都临福街,距离皇京城仅有三街之隔。故而,为了京城百姓和皇宫安危,此案将由京兆府主审,刑部协助。”
褚洵听完,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好在,圣上还顾及京兆府脸面,仅仅只是让刑部协助。
“不过……”魏玄奕话锋一转,褚洵心里刚松下的弦紧跟着又提了起来。
不过什么?
外头风雪一阵一阵吹进屋内,吹得那人墨蓝衣角阵阵翻卷。
“本官想问京兆府讨一人入刑部,协助办案。”
褚洵又松一口气,原来是讨一人,不是什么大事,好说好说。
“不知魏大人想问下官讨要何人?”
“温笙。”他缓缓吐音,语气不容置疑。
“谁?!”褚洵唯恐自己患了耳鸣症,就差没当场跳起来。
他他他……他讨谁?温笙?!我那大外甥女?!
褚洵满脸不确定的求助于身旁的总捕头。
应天卓苦笑着点下头。对,就是大人您那大外甥女。
魏玄奕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表明,方才所言并非玩笑。褚洵却于风雪中凌乱了,凌乱后又百思不得其解。
犹豫片刻,他凑上前,低声询问道:“魏大人,下官冒昧多问一句。京兆府上下几百人任你挑,可为何您独独点名道姓只要温笙?您可知,温笙还是位未出阁的姑娘?”
魏玄奕负手而立,挑眉看他,面上仍旧平平淡淡。
“褚大人,晚辈不仅知道她是位姑娘。晚辈还知道,这位温姑娘乃是褚大人您的亲外甥女。”
年过半百的褚洵头一回觉得自己在一个小辈面前,毫无隐私可言。
京兆府有位本事通天的画像师,是位姑娘家,名叫温笙。这是全京城众所皆知之事。
可温笙是褚洵外甥女一事,除了褚洵和应天卓外,再无旁人知晓。
他魏玄奕到底是如何得知?褚洵费解之余,对魏玄奕又添了些防备。
近几年来,靠着温笙的那些通天本事,京兆府破案率一路飙升,获得百姓赞誉不尽其数。可万一这小姑娘要真让刑部要了去,那京兆府破案率怕是又要跌回三年前了。
为了业绩,京兆府不给人,也在情理之中。
可褚洵真正要顾虑的并不是刑部尚书令魏玄奕,而是当朝老丞相魏明朗的孙子魏玄奕。
年过七旬,贵为两朝元老,连先皇和圣上都要礼让三分的魏老丞相。更别说,老丞相还曾是褚洵的启蒙老师。
老丞相膝下儿孙满堂,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更看重谁多一些。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褚洵怎能不懂?
不管老丞相对魏玄奕器重与否,二人终究都是爷孙俩。
他今日若是拂了魏玄奕的要求,明日魏玄奕再去老丞相那儿念叨一嘴,这日后朝堂之上见着老丞相,还不得……
褚洵心里一哆嗦,不用想就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是怎么个煎熬。
可若真答应他,温笙那丫头已年满十六,正值待嫁之龄,若是整日跟着刑部一群大老爷们后面跑来跑去,日后名声传出去,谁还敢娶她?
这头,褚洵陷入激烈的思想挣扎。
那头,魏玄奕不急不慢的在当铺里转悠,一边查找线索,一边等褚洵做最终决定。
若换了往常,他定然是没有这么多耐心给褚洵做思想斗争。但为了温笙,他愿意给他点耐心。
“大人,温姑娘来了。”
门外,有人撑伞匆匆而至,素裙白袄的衣摆随风雪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