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这天,黑得跟泼在纸上干了的墨一样,稠得晕不开。
更夫敲着锣,打着梆,嘴里有气无力地念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沿着青石板街道,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手里动作倒是丝毫不停,锣与梆子发出的声音一如既往。
更夫倒没注意到,这往日里吠个不停地狗也悄无声息,好似全都落了魂。
“咚——咚!咚!咚”。
一听这声音,罗老歪就知道已经四更天了。
明明是六月的天,却让人冷得跟个冰坨子似的,呼出一口气都能看见雾气。天上连颗星子都看不见,又不像是要下雨。诡异的很。
真他妈见鬼的天气。
罗老歪呸地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认命地跟哑巴抬起扎紧实了的麻布口袋,一路歪歪扭扭地往城外挪去。更见鬼的是,好死不死遇到这种差事。
罗老歪叹了口气,本想说两句话缓解一下气氛,又一想前面的是哑巴,就又重重叹了口气。
不过想到老爷给自己和哑巴的封口费,倒也觉得这活也不是那么糟心。那可是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这后半辈子是不用愁了。
回头再找媒婆说个亲,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以后可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嘿嘿嘿,看谁还敢说我一辈子都是个老光棍。
这样想着,罗老歪不禁乐出了声。前面的哑巴不知发生了什么,艰难地扭过身来。罗老歪赶紧收起表情,恶狠狠地瞪了哑巴一眼,看什么看,干活,赶紧的,继续走。
哑巴虽哑却不聋,只得无辜地转过身继续往前。
一路走来,这天也越来越黑,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也看不清,走得是越发艰难。
这尸体也越抬越重。听人说,落了气的尸体比活着时重上一倍不止。明明看着瘦瘦弱弱的小姑娘,重的压死个人。
啊呸,呸,呸。罗老歪自觉说错了话,赶紧吐了几口唾沫。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罗老歪受不住了,让哑巴赶紧丢手,歇口气再继续。哑巴倒是非常听话,罗老歪说走就走,说停就停。
越往城外走,越是荒凉。罗老歪本是胆大之人,这会儿也有些胆怯。一来是这诡异的天气,静的一丝风都没有,而且黑咕隆咚的。二来,这辈子第一次干这抛尸的事,求各路神仙菩萨保佑,小人也是迫不得已。
不知不觉竟走到一处废弃的庄园,也不知哑巴怎么带的路,管家分明交代过要将尸体丢到乱葬岗。历来,来历不明的死人都是丢弃在乱葬岗,时日历久,乱葬岗就成了禁地。
不过看这久无人居,檐倾顶塌,杂草丛生的庄园,没准更适合抛尸。
于是罗老歪两手一松,尸体落在地上发出啪的闷声。又叫住哑巴停下,准备就把这尸体抛在这里。
尸体是抛了,不过罗老歪不知抽的什么风,把装尸体的麻布口袋解开了。一边解,一边还念念有词。
这女娃子也着实可怜,虽说夫人不准老爷纳妾,不过就算做个外室也是不愁吃不愁穿的。干什么想不开要寻死?
只可惜了这一身的细皮嫩肉,就要被扔在这儿喂了野狗虎狼。
也不知何时有了月光,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这会儿竟朦朦胧胧有几分清亮。
罗老歪看着这女尸,只见女尸虽死,但是五官清秀,倒是不多见的一美人儿。一时之间,心里陡生歹念,想着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连个女人的手都没摸过,难怪要被人嘲笑。
哑巴不知罗老歪盯着女尸在看什么,只觉得这里鬼气森森的,咿咿呀呀叫罗老歪往回走。
罗老歪正是色心刚起,哪里舍得走,不耐烦的嘲哑巴挥了挥手,连说带比划着要把女尸埋起来,叫他去院子外守着,若是有人就来通知他。
这不过是打发哑巴的托词,先不说这个时间有没有人在外边晃悠,就算是有也是在花街柳巷里寻花问柳,哪会有人跑这破地方来。不说晚上,只怕白日里也不会有人来这里。
哑巴却是不疑有他,听话地往外走去。
这时哑巴才注意到,这废弃的庄园竟是有名的鬼屋。还是他小时候,听人讲的。那会儿,要是谁不听话啊,大人就吓唬他把他丢在这里。无论是谁,立马就会老实。
据说,这屋主本是远近闻名的一富家千金。父母去世的早,她跟着祖父一起长大,到了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老爷子就准备给她招婿。哪知这小姐竟看上了一穷秀才,一心一意要跟穷秀才。祖父反对也无用,他越是反对小姐越是坚决。最后老爷子无法,倒也是认命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在小姐与书生成亲之前,小姐与祖父去郊外的庄园小住,竟发生了火灾。祖孙都葬身火海。听说那火灾也是邪门,只把那祖孙二人烧死在一间屋子里,其他的屋子还没烧起来就被突如其来的雨浇灭了。人们都说,若是那雨早点下该多好。
这家的家业就被还未进门的姑爷继承了,一时之间,原本的穷书生成了大富豪。不久之后,与那小姐生前的闺中密友成亲了。
只是听人说,小姐刚死后,有人时不时在这附近撞鬼,还有不少人在这附近失踪,于是渐渐地就无人敢靠近这里。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哑巴越想越是心慌,只觉得这里像是厉鬼遍布。一草一木都透着邪性。早知道,就不到这儿了。也不知罗老歪几时能把尸体埋好。可是若是细想,他也不知自己怎会阴差阳错地到了这里,自己明明不是走的这个方向,可这时哑巴哪有心思细想是哪里出了差错。
若是哑巴看到此刻的罗老歪只怕会吓得魂飞魄散。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竟然长了一层血红的光晕,万籁俱寂,远处树枝上的乌鸦也似乎被吓得不敢发出一丝叫声。
罗老歪正沉浸在肉欲之中时,并不知身后一具枯骨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噗嗤噗嗤地挥汗如雨。
终于等罗老歪心满意足地提起裤子,准备走人时,其实统共也没多久。一转身就见一具枯骨立在眼前,魂都吓掉一半。还不等他惊叫,枯骨已伸出双手紧紧卡住罗老歪的脖子。不过片刻功夫,罗老歪就没了气,倒在了女尸的旁边,眼睛鼓的老大,死不瞑目。
枯骨发出下颌骨摩擦的怪笑,一手拖着女尸,一手拖着罗老歪往前走去。
哑巴久等不见罗老歪出来,而且这天越等越冷,就想回来看看罗老歪究竟在干嘛。可等他回到抛尸处,竟不见罗老歪,也不见了女尸。吓得哑巴慌不择路地就往回跑。却又偏偏在此时起了雾,等哑巴踉踉跄跄跑回去时,已经丢了一半的魂。这下哑巴不仅哑,更傻了。
他若是再往前走几步,往那灌木丛后瞧一瞧,便能看见,一具枯骨正在剥那女尸的皮,罗老歪的尸体也被丢在一边。
剥人皮的枯骨就是骨女。
只见那枯骨以骨做刃,从女尸的头开始,沿着脊椎骨中线慢慢剥开人皮,动作十分小心,生怕弄破了似的。沉静如海的夜里,只听得见尸体皮与肉分离的撕拉声。剥开那已经冷却的尸体,半凝固的血块也顺势落下来,掉到了地上。血腥味四散开来,引得附近的狼紧紧盯着这里,却又似乎是摄于骨女的威势,不敢靠近。
只见手下的人皮好是好,可惜浑身是伤,生生破坏了美感。骨女剥好了美人皮,双手捧着,就像寻常女子见到华美的裙袍,就着血色的月光,左看右看像是在端详衣裙的做工。
越看越是不满,不过转瞬想到地上刚死的罗老歪,计上心头。只见她轻轻地把人皮铺在地上,用手划开了罗老歪还未冷却的动脉,血液流出来就正好流到新鲜人皮上。
说来也怪,罗老歪尸体里流出的血液,竟然被人皮吸收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伤痕累累的人皮渐渐恢复如初。并且比之前更加莹白剔透。
等人皮把血吸收干净,骨女捡起美人皮,轻轻披在身上,就像穿一件衣服,穿好之后一点点将褶皱抹平。就好像人皮天生就长在这副人骨之上,再看不出半点痕迹。
一具枯骨就这样成了一活色生香的美人。细眉细眼,举手投足间自是风流婉转。
在骨女将人皮披上的瞬间,残留在死者身上的最后意识也进入骨女的意识。
原来死者并不是自尽,而是生生被人折磨而死的。打的她浑身是伤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当年的穷书生,现在的大富豪。
骨女听见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这才真正是冤家路窄。
于是,她告诉死者,你放心,你这仇你不说我也会替你报的。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你只管等着,不用多久我就会让他的魂魄去给你赔罪。这就算是我用了你皮囊的回报。
原本还残留在皮囊上的一缕意识,这会儿也消散了。
原来,骨女就是倾心于穷书生的富家小姐,被未婚夫和闺中好友谋财害命,一把火毁去了皮囊,又因怨气太重不得超生,而化为骨女。
二十年前那场大火根本不是意外,而是精心谋划的阴谋。自己和祖父被下了软骨散,竟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大火吞噬,不能动弹,活活烧死。
罪魁祸首自然是那书生和自己的闺中好友。
我也定要让那狼心狗肺的二人尝尝活活被火烧死的滋味。只恨自己当年有眼无珠,竟然连累祖父也遭此噩运。又想到这二十年,自己被怨气困于此处,不得解脱,而那二人竟用我家家产享尽荣华,就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也难消自己心头之恨。
章启、葳蕤,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血月下,荒败的院子里,一位全身裸露,白如莹玉的美人,站在一口井边,一旁的灌木杂草半遮半掩。美人发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狐叫和狼嚎。
雾气湿溶溶、阴恻恻的四下蔓延,将小金笼罩其间。
骨女将罗老歪身上的衣服剥下来,堪堪遮住自己身体。又顺手把尸体都推到井里,只听见两声闷响,惊起一旁树上的乌鸦,呱呱叫了两声。
刚才尸体躺的地方,不知何时竟长出的几株彼岸花,血红色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盛开、衰败。瞬间又化作乌有。
骨女轻轻说了句,“我回来了。”
(二)
自古小金河畔就是烟花之地,历朝历代秦楼楚馆皆是遍布,当不知发生过多少艳帜风流的故事。也不知奢靡背后有多少肮脏的血和泪。只是那关于花魁艳娘的种种传说从来不绝于耳,美人的一颦一笑,一低首,一回眸让多少人神魂颠倒。
酒色惑人,夜色颓靡。
每当暮色四合,华灯渐起,这里便一改白日的声消沉寂,到处是靡靡之音。如玉的美人惹得多少公子驻足不前,只为博美人一笑,而一掷千金。
从来美人乡,皆是销金窟。
那小金河也不知淌过了多少的香粉胭脂,只一提起,那语气里都仿佛混进了脂粉的香气和胭脂的暧昧。
而如今的翘楚当属倚翠楼,美人都是清晨那枝头绽开的第一朵花,俏生生脆嫩嫩的还挂着晨露。环肥燕瘦,各有各的风情,真真是百花齐放。
风流公子都以与一位倚翠楼的解语花有交情为赏心乐事。
听说,倚翠楼新来了一位妙人儿。五官不是顶拔尖的,不过那浑然天成独一无二的气质,两分孤高三分温婉五分妩媚,就成了十分的撩人心神。
美得呀,让人忍不住嘶嘶吸气。
但凡她走过啊,一众人都成了呆头鹅。还有那身上若有若无的不同于任何香粉的香气就像鸦片烟一样叫人是神思不属。
皮肤白的跟上好的羊脂玉一样,指甲上的丹蔻,就像心尖尖上的朱砂痣。
她可不就是男人们心尖尖上的朱砂痣么。
旁的姑娘,往日里也独当一面风情万种,可这一对比,就都跟个木头似的呆板。往日的风情就仿佛是那一闪而逝的夜昙,甚至都弄不清是否真的存在过。
那自然就是化名青妩的骨女,这世上当无再有比这青楼更适合她的去处。
既能寻个名正言顺的住处不被人怀疑身份,又能借势吸引章启的注意,达成复仇的目的,还能借这些个风流公子养这身美人皮。
因她无血无肉无心无肺,只有一具枯骨,所以,这身美人皮就需要吸食旁人的鲜血来维持不腐不坏。否则不过月半,就会腐坏变质,散发恶臭,不可再用。
她也想好了,既然不知何时能完成自己的心愿,所以行事自然要谨慎。不然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怕招来祸端,死她是不怕的,毕竟已经死过一次,可万不能耽误复仇。
所以,这美人皮的养料,最好是那些个失踪也不会引起多大风浪的外乡人。
她虽然恨了二十年,却也没失去理智,虽说恨意滔天,但并不急于一时,若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岂非白白让那二人得了便宜。
越是恨意滔天,越是要小心谋划。
青妩初来之时就与老鸨谈妥,老鸨在意的不过是她能拿多少钱银,皮肉生意到底还是生意不是。而这骨女根本毫不在意,所以,与老鸨的约定自然容易。何况她死前已经接触过自家不少的生意往来,人情世故谙熟于心。
她不过编了一套流落他乡无亲无靠的说辞,漏洞百出,不过又有什么关系。老鸨也并不在意,二人心照不宣,一起圆一个谎言。于是众人所知的就是,青妩是流落他乡的孤女,不得已才入了娼籍。美人凄惨的境遇更容易激发男人们的怜惜,这是老鸨多年的经验。
她便正式成为倚翠楼的一名妓子。倒是一下子就将原本的花魁显得相形见绌,恰如明星见月,只见月不见星了。
老鸨见她奇货可居,于是便毫不吝啬地给她安排了上等的房间,比之她当年的闺房也毫不逊色。
上等的梨花木家具,配合着烟青色的双面绣的窗帘。金银器具、陶瓷摆件,与看似随意又颇有规则的几株花木相映衬。倒不像妓女的房间,而像是大家闺秀的绣楼。琴棋书画也是一件不缺。
越是高档的皮肉生意越是不像皮肉生意,越是身价高的妓子越是要像个闺秀。明明是明码标价,却要弄的像是情投意合。
老鸨并不理会妓子们暗地里的波涛涌动,原先的姑娘对青妩无一例外地没有好颜色。也难怪,原本人人夸赞的美貌突然被一陌生的闯入者不费吹灰之力就比下去了,任谁也会不快。何况老鸨好似找到新的摇钱树,一门心思要给青妩宣传造势,以便待价而沽,而对往日里的姑娘们略有疏忽。于是,一众妓子倒是同仇敌忾起来,要找青妩的麻烦。
骨女自然不会理会那些明枪暗箭,也懒的计较。有时却也觉得可怜,明明皆是落魄的风尘中人,却又因势有不均而明争暗斗。相互轻贱。若遇上挑衅,要么不予理会,要么四两拨千斤。
她按照老鸨的意思,拾起多年未碰的琴棋书画。也不知是不是做了恶鬼的缘故,毫无生疏的感觉。老鸨见她样样在行,喜的是眉飞色舞,只道自己捡了个宝。幸好那日见她穿着不合身破旧男装没把她拒之门外,不然啊可不得后悔死了。
离老鸨选定的接客之日不过两日,这一夜又是月黑风高,夜色沉寂,正适合杀人吸血,以喂饱身上的美人皮。
骨女独自走在街上,暗暗寻找牺牲品。待她见到一个一直盯着她的男人,她便假作不经意将遮面的面纱弄掉。男人看到她的脸愣了一下,又赶紧捡起面纱,然后看着她猛咽口水。在昏暗的街灯下,男人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下凡的仙女,于是一路尾随到了庄子。
男人见她好颜色便急不可耐地要将她扑倒,也不想想何故一女子夜晚独身一人往那荒僻的郊外行去。当真是精虫上脑,智商全无。她半推半就地从了,不过是为了心安理得地将他的血喂食给这身美人皮。
她并不愁无人送上门让她吸食,毕竟只要她稍微露出脸来,自然有色欲熏心之人前赴后继。这一身好皮囊,有时候可比什么都管用。
尸体如之前一般,丢在了庄子里的那口井里。井口被踏乱的荒草过了半月又将她留下的痕迹掩埋干净,看不出任何不妥。若非知晓内情,谁也看不出这里竟是骨女的屠戮场。
她一出现,原本夏夜里吵闹不绝的昆虫全都没了声音。
这夜色如深潭下的沉香木,冷厉寒峻,散发出沉寂多时的死亡之气。
她发现,要想这吸血的效果最好。那么尽可能让血液干涸之前,让那人还活着,倒不必让他活蹦乱的,只需要吊着一口气就好了。
不过她看到那人临死时的目光,既畏惧又愤恨又懊悔,真是精彩纷呈。只可惜,怨恨不够深重,做不成厉鬼,不然若是来日相见,岂不尴尬。
这身美人皮也好似饿了许久,对着鲜血狼吞虎咽,不过片刻的功夫,一成年男子就成了一具干尸。体内的血液是一滴不剩,倒像是坟墓里挖出的千年之前的干尸。
而她下手之前,也一定会用这身美人皮让人心满意足。
她不认为这是单方面的猎杀,而是一种交换。她满足他们的肉欲,他们成为这身美人皮的养料。
自然公道,也不公道。可世间哪有绝对的公道。
那口井的周围已经长了好些的彼岸花,殷红的色泽就好像滴落的鲜血。在漆黑的夜色里隐隐泛着淡淡的红光,犹如地狱森森鬼火,又散发着缕缕血腥气。她随手折了一枝,五指收拢,用力捏碎,汁液沾染在了纤纤玉指上,无端生出几分诱惑之感。
好好的石蒜花,偏生多了个曼珠沙华的名字,叫这地狱之花也叫出了几分浪漫。可那形态那颜色,无不让她想起焚身烈火,所以讨厌的紧。
一夜之后,她又将美人皮穿上,她又是倚翠楼风情万种的青妩姑娘,炙手可热,千金难求。而不是黑夜里猎食的骨女,二十年来为怨气所困,日日饱受煎熬。
只是这美人皮好用是好用,却也娇气,得尽心尽力的养着。若不给足她鲜血,就会干燥皲裂,显露出死气。
她正准备回倚翠楼,哪只半道杀出了个和尚。和尚口口声声要度她。
她吸足了血,懒得跟和尚废话,直接大打出手。
和尚年纪轻轻,本事却不小。但她也不是吃素的,毕竟二十年如一日,日日都犹经地狱烈火,想不强大都不行。
和尚既不能制服她,她也不能令和尚屈服。
纠缠许久方才停手,停手之后,她才看清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和尚。
和尚倒是长得眉目清秀,一袭褐色僧衣也没掩盖住他的光辉。只可惜对着她就是横眉冷对,又啰里八嗦。
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若早日放下恩怨,以得正果。
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和尚你休要多言。
施主,滥杀无辜,日后只会坠入阿鼻地狱。此时回头,尚可补救。
和尚你不在庙里修行,跑这来管我闲事。可见你们和尚都是闲的没事可做,才要多管闲事的要度人。你若是太闲,倒不若多诵几段佛经,看看究竟能不能自度成佛。若是能自度成佛再来渡我不迟。我入不入阿鼻地狱与你何干,我却不知这人间与地狱有何区别。
更夫早已打过五更的梆子,骨女不想与那和尚浪费时间,不然若是回去太迟被人撞见还得费力解释。
今日我还有事就不陪你玩了。青妩说完,就飞也似的往倚翠楼跑去,快得只看得到残影。
临近天亮,人们还在梦乡,连寻欢作乐的人也不例外。所以,她风一般的回了自己的居所,倒也无人发现。
从此之后,倚翠楼又多了一道奇观。不知何处来的一和尚,日日坐在倚翠楼门前。
见人往里走就说里面有妖孽,恩客们嘻嘻哈哈,想到青妩那媚骨,可不就是有妖孽么?原来你这和尚六根不净,竟也懂得这些,哈哈哈。
老鸨却当那和尚是别的青楼请来捣乱的,嫉妒自己刚得了一棵摇钱树,只叫龟公把他撵开。别影响自己做生意。
次数多了,和尚也学乖了。每日就坐在倚翠楼不远处,念经诵佛,只愿能度化冤鬼怨魂,也盼那些人早日发现红颜不过枯骨。
可惜世人从来有眼无珠,痴迷于枯骨的那身美人皮囊,当那和尚是疯癫。
深谙风月、消息灵便的章启章老爷自然也听说了倚翠楼新来的青妩姑娘,不过家里有悍妇。自己玩归玩,可万万不敢玩家里领。
上回带回书斋的女子,还被自己一不小心玩死了。幸好是不知哪里来的外乡人,索性死了也没掀起什么风浪。
只怪那姑娘也太不禁折腾,自己都还没怎么使劲,她就死了。
死了也就死了吧,抛尸的罗老歪也跟着失踪了。倒叫他提心吊胆了两天,以为真有冤鬼作祟。
章老爷叫管家报了案,说是家里失窃了五十两银子,罗老歪也不见了。他倒是不怕哑巴泄露什么,毕竟哑巴既不会讲话也不会写字,更何况已经半傻了。
官府派人来问了话,也就不了了之,不过是走个过场。谁敢真正得罪他呢,不是吗?官府也权当罗老歪窃了银两,逃到外地躲灾去了,无人知道罗老歪已经成为一具干尸被丢在了一口井里,成为骨女重现人间的第一个养料。
想到夜里的噩梦,章老爷又忍不住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
这几日,夜夜梦到那女子化成鬼来向自己索命。搞得自己什么兴致也无,只得在家与那悍妇相看两相厌。今日刚想出来透透气,就被嫖友刘舟成给拉着直奔倚翠楼而来。
往日里他倒是不拘于去哪一家青楼,没个定数。这些个青楼妓子,哪个他没沾染过,简直是熟门熟路。
这世间有酒友诗友,自然也有嫖友。用刘舟成的话说,这男人一起喝次酒都不算什么,但若是一起嫖过了,就算是交情深了。
正是华灯初上之时,一路上刘舟成都在夸新来的叫青妩的姑娘。那姑娘一来就夺了花魁的风头,就往那里一站啊,就没人再看得见其他姑娘。
章启自诩阅女无数,什么绝色没见过,区区风尘女子哪值得大惊小怪。暗暗笑那刘舟成见识浅短。
章启到倚翠楼时,老鸨赶忙相迎,极尽谄媚之能事。一时问起章老爷为何久不至倚翠楼,可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手脚?下一瞬又夸起了新来的姑娘,只夸的天花乱坠好似神仙妃子下凡。
章启心里一哂,也不说话,只脚不停地往里走,下一瞬只看见。
一袭红衣的女子娉婷袅娜地从二楼往下走,面若芙蓉,目似秋光,身姿若初青的杨柳,悠悠地夺人魂魄。层层叠叠的纱衣下步步生莲,舞姿轻盈若飞燕做掌中舞。一颦一笑,一转身,一勾手,皆如画。
阅美无数的章启也就这样丢了魂。
青妩自然也见到刚进倚翠楼的章启,二十年的时间把一个清隽书生活生生变成了一个肚肥腰圆之人。
当年那看起来温润如玉的脸也因长了横肉,而显得可憎。
那股子虚伪劲倒是多年不变,可恨自己当时竟觉得他清高自傲,颇有风骨。不过是假装高傲的自卑,又夹杂着自命不凡的偏执。
恨意瞬间从心中涌出,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把内心的滔天恨意压制住。低眉敛目,所以无人看见她似毒箭的目光。若是眼神能杀人,那人怕是死了不下十次。
随之而来的是,被烈火吞噬的痛苦回忆,将她攫取。
恨意越是汹涌,她越是舞得风姿无双,众人只觉心神激荡,不绝时间流逝。
一舞终了。
献艺结束,接下来就是竞价,价高者得享美人。
竞争越是激烈,价格往往抬的越高,老鸨自是喜不自胜。暗想不枉自己花了许多精力造势,眼见着这钱就要跟那小金河的水一样,哗哗地流进来。于是那脸上的皱纹都好似少了许多,眉眼间又隐隐有几分当年艳名远播的情态。老鸨也并非一开始就是老鸨,当年也曾名动小金,媚视烟行。后来巴结上一任老鸨,待她年纪大了也就做了老鸨,一辈子都在这风尘里蹉跎。不是没有机会离开,不过到底留在了这里。
那姑娘也是识趣,半分不看中自己所得钱银多寡。只可惜,不知为何自己隐隐有些怕她,她的目光总是让她想起熊熊烈焰,好像要焚尽一切;又似积年不化的冰窟窿,掉进去就会立刻把人冻住。所以不能将她牢牢控制在手里。
老鸨自诩阅人无数,可惜对着青妩时心里就忍不住发怵。
不出意外,一番明争暗夺之后,自然是章启夺得头筹。众人兴叹之余,也都认了。
骨女献艺之后就回了自己房间,不过她耳目清明,对于外间任何的言语都心知肚明。
一见他就忍不住内心的杀意,只差捏碎了骨头才控制住了自己,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因吸食了鲜血,这一身的皮肉越发养的如玉,只是体温比起寻常人低了好些。倒是一个惹人怜惜的缺陷。
骨女看着陷入她幻境抱着被子而以为是搂着美人奋力的章启,忍不住大笑起来。赤足站在装饰奢华而不失风雅的房间,房间里的帷幕珠帘无风自动。而她如瀑的长发披散着半遮住面庞,精致的面孔笑道扭曲变形,眼睛里的恨意化作一股冷风,只将那烛火也浇灭了。空气里弥漫的缕缕异香,彷佛凝结成实体烟雾一般,在这片空间里蜿蜒回旋。
章启啊章启,你可知是我回来了,你可得准备好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咯,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黑夜里如毒蛇嘶嘶爬过,吐着信子,冰凉凉爬过寸寸肌肤。
那一夜所有的嫖客都做了噩梦,梦境千奇百怪,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就像有谁把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引了出来。就算深陷在美人乡里,也无端觉得冷,就像结了霜。
章启虽然自以为美人在怀,可也做了噩梦,梦境里他好像入了地狱,好些女鬼都来向他索命。
这夜,和尚嘴里不停地念诵经文,彻夜未眠。
而整座城市的人,竟不知为何都觉得这夜格外冷。明明月光清亮,又不曾下雨。可就是冷的要把人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