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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骨女作者名:素闲本章字数:11315更新时间:2020-01-03 11:15:13
(三)
时间随着小金河的水日渐流走,日子就像后院水缸下长出的青苔,或者枝桠横斜处撒漏的细碎光线。
骨女平日里只待在青楼里,甚少外出。不像其他姑娘,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出门去了,好像在囚笼里关了许久。不过这青楼可不就是个囚笼。
青楼从来都是各种消息灵通之地。各家的恩怨情仇,鸡零狗碎,床笫之私……都是妓子们背后打发时间的消遣。不用骨女刻意打听,自然有人会告诉她。
这二十年来,原来属于她楚清漪的一切都成了章启的。
她那时还叫楚清漪,而不是青妩,她还是憧憬着未来的大小姐,而不是披着美人皮的一具枯骨。
只觉得日子就是那上午的太阳,丝毫看不出有下落的迹象。也不知会在一夜间天翻地覆。
不过那章启自成亲后,科举两次应试皆落榜后,便不再读书。他读书不过是古语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他已有黄金屋,又有颜如玉,何苦劳心劳力要去读那讨厌的书。何不把这家业经营好了。
只可惜生意也不在行,从来生活贫寒,一时间掌握如此之大的家业,不知所措。只在最初接管了一段时间,都亏本了,幸好他家夫人许葳蕤力挽狂澜。
后来,那章家里里外外皆是夫人做主。那二人感情不睦,章夫人从未生育,却一直不许章老爷纳妾。眼看着就要断绝香火了,章夫人做主将娘家兄长的儿子过继到自己膝下,外甥成了儿子。
众人都说那夫人一心为了娘家打算,章老爷也就只是个垫脚石罢了,亏得从死了的未婚妻楚家得了大笔财富,最后竟为岳家做了衣裳。可惜啊,那许家除了葳蕤啊,一家也找不出个扶的上墙之人。也难怪那许家传到许葳蕤父亲那辈就渐渐没落,如今要不是许葳蕤撑着,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也有人羡慕那二人的运道,章启从一名穷书生成了富甲一方的豪绅,那许葳蕤也从一破落小姐成了一家的掌权人。
所以有人说,指不定,当初那楚家小姐是怎么死的呢。
也不管外面传的有多难听,许葳蕤自在章家运筹帷幄,无任何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后来那章老爷便流连青楼,整日浪迹在烟花柳巷。既无心功名,也不懂生意,只好把全部的精力花在美人身上。风流韵事层出不穷。
众人虽表面上对他不无巴结,背地里可没少耻笑他,夫纲不振,处处听命于自家夫人。又无甚本事,不过仗着自家有钱,花天酒地。
骨女听闻后,心中多少有些解气,她还当那狼心狗肺的二人当真是情投意合,原来也不过如此。
想到当初,她是因为在成亲前夕发现那二人有纠葛,气不过去郊外的庄子上小住。
没曾想,那二人竟趁此机会买通仆人,在她和祖父的饭食里下了软骨散。章启在许葳蕤的喝令下,颤颤巍巍地将一壶烈酒倒在他们身上,并点燃了火。
她记得那夜的明月如白日,时间就像被无限拉长的蚕丝。烈酒遇上明火,瞬间烧灼起来,火势凶猛。自己眼睁睁看着祖父和自己先后被烈火烧死,皮肉皆化为灰烬,只剩一具枯骨。而她记得烈火焚身的每一刻,火好像烧进了骨头里,滋滋作响。也记得皮肉焚烧后,那股气味。
那场旁人眼中诡异的大火,只烧了一大间房屋。后半夜的一场雨,浇灭了还未蔓延开的火势。可惜那时的她已经只剩下枯骨了,雨来得太迟了。
那座院子就那样荒废下来。最初的时候,她恨,她恨章启,恨许葳蕤,恨这世间不公苍天无眼,恨这一切,恨自己。
所以那些误入庄园的人,全都成了她掌下的冤鬼。她恨,她怨,所以成了骨女。
可是她的力量还不够大,她不能离开,不然只能灰飞烟灭。后来,那座院子就没人敢来了。她以为她会等到地老天荒,等到那二人都死了,她才能回来。
但是,不料二十年后,章启却又给她送来了契机,重返人间的契机。
她已经在庄园里困了二十年,犹如在地狱困了二十年。
章启夜夜都来倚翠楼,而且点名要她作陪。她有时怕自己压不住自己的恨意,会立刻杀了他。所以,她有时会让老鸨推说她不舒服,谁都不见。老鸨虽然不同意,但是又因对她隐隐的惧怕而不敢不答应。
有时,那和尚会兀自出现在她身前,没人知道他是怎样躲过众人的眼睛进来的。
和尚一见她,就开启苦口婆心的模式,劝她冤冤相报何时了。又告诉她世间善恶自有因果,她既已成骨女,就不该再放任自己杀人吸血。
和尚还不知她的仇怨。
说着,和尚又念起超度的经文。
青妩只觉得他在耳边嗡嗡嗡个不停,着实令人讨厌,于是拉了铃。和尚还沉浸在经文中时,就被闻声而来的龟公拖出去了。
老鸨自然是气的不轻,可那又是实实在在的出家人,若是自己出手太狠,只怕菩萨会怪罪。说来可笑,做了一辈子皮肉生意的老鸨,不知祸害了多少清白女子的老鸨竟然信佛。
老鸨撒了一通气之后又问青妩,那和尚是怎么回事。语气虽然依旧,但对着青妩已经软了很多。
青妩自然说,不知道,她与他二人素不相识,她也不知那和尚为何跑到自己房间。
和尚被丢在门口的时候,那些看热闹的人都不知所措起来,这场景看起来太过诡异。当听闻是从青妩那儿被丢出来之后,皆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不少人开起了和尚的玩笑。
关于青妩的传言又多了起来。
见过本人的自然想再见,没见过的听说那和尚都被迷的神魂颠倒,自然更想见。
一时之间,小金河畔倚翠楼的青妩,艳名远播。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没放过这段奇闻,添油加醋把那和尚迷上妓子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就如亲眼所见。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又是一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故事。而主角之一换成了和尚,又增添了几分香艳。
那和尚被丢了两次,依旧契而不舍。一副不把骨女说动,誓不罢休的架势。世间恩怨,皆梦幻泡影,施主当知回头是岸,不可一错再错。
夏季烈日毒辣,她虽然体温低于常人也觉得难受,偏偏那和尚毫无眼色,不断纠缠了一个下午。骨女被惹得心头火起,打断那和尚的喋喋不休。
你道我狠毒,滥杀无辜,可你若时经历了我的遭遇也会狠毒。骨女喝了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将碗当的一声放在桌上,轻轻擦了擦嘴。
接着说到,你若是被未婚夫与闺中密友设计,下了软骨散,浇了烈酒再一把火活活烧死,还连累一把年纪的祖父也遭此噩运,只怕会更狠毒。
你这和尚,只道我是恶鬼,就该被你收伏,成全你的修行。可你以为,我愿做这恶鬼不成。
你不辨这因果轮回,却说善恶自有因果。那我问你,我是做了什么恶,才被人以烈火焚尽皮肉而死,又二十年都不得解脱。你可知这二十年,我日日都尤遭烈火焚烧的滋味?
和尚听了这话,呆呆地看着骨女。一时竟不知作何解答。他原本并不知骨女的遭遇,只是见她是恶鬼,便想要度化她。可不曾想到背后竟是如此惨烈。
骨女看到和尚眼中的悲悯和同情。竟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眼泪,晕开了脸上的艳妆。
可笑,真是可笑。和尚你大概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恶毒之人吧,这般人与恶鬼何异?佛陀教你度化恶鬼,可曾教你如何度化恶人?
和尚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自小被抛弃,是寺院的主持将他收留拜在佛前。此前的二十年,他不过是跟着师父研读经书,劳作,修习法术,日复一日。师父未曾告诉他,世间有人比恶鬼更恐怖。
青妩见他说不出话,也不理他,自顾自化妆,换衣,然后出了房间去献艺。
她还要趁早给章启灌迷魂汤,好让她早日回到她原来的家,早日让那二人偿还他们欠的债。青妩倒是不时借着枕边风,鼓动章启把她迎回家。可惜章启的耳朵耙了二十年,一时之间也硬气不起来。家里悍妇余威尤甚,他却不敢轻易许诺美人。他在家里可谓地位全无,事事皆要看夫人的眼色。自从二十年前那夜起,他就怕她。
青妩表面上倒是不恼,心里只恨自己当初怎么就倾心这样一个草包。她倒是一直都知道葳蕤的厉害,不然又何至于精心谋划一场,害得自己成了今日的模样。只怕是,把他们烈火焚尽也消不了自己的怨气。
待她回到房间时,和尚已不知去向。
接连几日,和尚都不见了踪迹,也不在倚翠楼前念经,无人知他去了哪里。
没有和尚来打扰,青妩一时有些不习惯。她至今对那和尚一无所知。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听不到和尚的喋喋不休,竟有些不习惯。发现自己有这想法之后,暗骂了自己一声贱骨头。
转眼已是半月。
美人皮无时无刻不再提着她,需要鲜血来供养了。
与上一次如出一辙,她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喂饱了美人皮。那男人见到孤身一人的女子就如饿狼般凶狠,但是等他发现美人不过是枯骨时,勇气荡然无存,不住地求饶。到他死时怕的连恨都没了,当真是可笑至极。可不能指望这种男人能有什么骨气。
井口一圈已经长满了彼岸花,花朵殷红如血,在一片荒草中显的甚为诡异。冷风时断时续,吹着树叶发出阵阵哗哗之声。
传说中,彼岸花只长在忘川河畔,可见传说一点做不得真。
这时天竟下起了雨,顷刻后更是电闪雷鸣。她还未回到倚翠楼,远远地就看到和尚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未曾进门,和尚就拉着她的衣袖不知要去哪里。
许久之后,才停下,说,你又去吸血了。不是疑问,是肯定。
你看到了?
没有,我闻到了。
你这和尚鼻子倒比狗还灵。所以,你又是来劝我早日放下屠刀吗?
和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没看和尚,脑海里浮现出二十年不曾回忆的过去,她与章启相遇,倾心,许诺终生。他给她写诗,她送她香草。也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是,美好恰如烟花,只有一瞬间的灿烂辉煌,片刻后只剩下一地的冰冷和灰烬。
再看了眼和尚,她说,世间的故事从来都大同小异,若是当初我没有遇到那个人多好。我会听祖父的话,招婿,成亲,生一堆儿女。
现在我也该老了,张罗儿女的亲事,再过些年就老了死了。再入轮回,而不是像现在,生生受了二十年的煎熬后,还要处心积虑为自己和祖父报仇。
可是,这世间之事,从来都好像没有如果。
和尚说,何必寻仇,他日恶人自有报应。你何不放下过去,早日脱离苦海,这样苟延残喘不过是害人害己。在这世上多停留一日,罪孽便会加重一分。何苦累的自己罪孽深重,无法救赎。
那二十年前的我又有何罪孽,要遭这样的罪?不过是因为家富又无人,便被人谋财害命。我只知,天若不仁,我又何顾他人。我只恨自己不能更狠毒。
所以你就滥杀无辜之人?
哈哈,这世间哪有无辜之人。各人有各人的业,我承了因,自然受得住果。他们若非心存贪念,如何成的了我这皮囊的养料?
这世间大道三千,各有各的道。二十年暗无天日的折磨,和阿鼻地狱有何区别?
和尚你说要度我,我却不知我有何需要度化的。
和尚说,你有恨、有怨,自然需要度化。
这世间谁无恨、无怨?若人人皆度,和尚你度得来吗?何况,你这执念又何尝不是业,不需要度?既自身难以保全,又怎的要来管我的闲事。
和尚无话可说,放任她离开。
她并不知和尚回了趟寺院,求问师父,恶鬼需度,恶人又该如何?
师父没有回答他,只让他继续修行。寺院里诵经是修行,在人世历练也是修行。当你修行够了,自然会有答案。
她也不知,那日她救起一溺水的孩童时,和尚在远处看见了。
她看到那孩童便想起了自己溺水而亡的胞弟,父亲受不起打击一病不起,而母亲早在生胞弟时难产而死。父亲病了没多久,也去世了。只剩下不过十来岁的她,和祖父相依为命。
她看上章启,也是因为他的眉眼间有些像自己的父亲。
她一见到孩子溺水,便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人。因为她虽然已经是恶鬼,但不想再让她的悲剧重演。回想起来,她的悲剧恰好是从胞弟溺亡开始的。
若是胞弟溺水时有人救起,父亲也在世,她哪里会有后来的悲剧。
和尚自那之后,就开始怀疑往日师父所授经验。师父说,恶鬼都是十恶不赦的,应当入地狱。
可是,她明明是恶鬼,却不是师父说的那样。和尚不知该信师父的话,还是自己的眼睛。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开始怀疑师父的话,怀疑自己笃信的经书。
众人只看到,多日不见的和尚立在暴雨中一动不动。
天地间只闻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声。
行人小贩都早早归家,只有小金河畔依旧不受影响。
倚翠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只是那青妩姑娘今日不见客,所以那曲调也乏味了,舞姿也僵硬了。那慕名前来只为一睹青妩芳容的客人不乐意了。
老鸨安抚也无用,只得亲自去请青妩,可惜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老鸨心中暗暗骂那青妩是个祸害。忽然发现青妩一身湿漉漉地立在她身后,把她吓得哟,脸上的粉扑棱棱掉了一层。
妈妈找我何事?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哦,客人还等着见你一面呢。妈妈我啊,怎么劝都劝不动,我说我那青妩啊今日不见客。可那客人不听,非要吵着见你,妈妈我银票都收了。你这一身湿的,去哪儿了。你快换身干净衣服,若是着了凉那可就损失大发了。换了衣服你打扮一下,出了露个脸就行了。
妈妈,你是忘了我们的约定了?青妩觑了眼老鸨,慢条斯理地开始脱衣服。动作妩媚诱惑,浑然天成,老鸨都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想着自己是女人都觉得诱人,何况那些个色中饿鬼。
没忘没忘,妈妈怎么会忘了。不过啊,算我求求你帮忙,你就露个脸,片刻功夫罢了。
青妩脱的一丝不挂后,又穿上干净的衣服,也不管那老鸨说什么,只说自己不见。说着用那勾魂摄魄的眼睛看了眼老鸨,几近成妖。
老鸨看着眼前的青妩竟阵阵发冷,不知为何明明是妩媚至极的美人,却无端让人恐惧。而且她身上的异香也似乎浓郁了许多,白日里还略显枯燥的皮肤,这会儿嫩的似要滴水。一身冰肌玉骨,晃得人眼花。她当不知那异香不过是美人皮吸血后散发的气味。
老鸨再说不出话,期期艾艾地走了,想着又要损失那么多银子不禁一阵肉痛。自己还得陪着笑安抚客人,青妩那祸害倒是舒服了。若是别的姑娘,自己软磨硬泡说什么也得拉出去见客,可是一对上青妩那眼睛,她就什么勇气都没了。
最后竟只能怪这风太大,吹得人怪冷的。
青妩才不管那老鸨要如何收场,自己当初与她说的明明白白。偏生她以为自己跟那些姑娘一样好哄。
她此时只想着那和尚看着她时夹杂着悲悯同情和痛苦都神色。她也不知为何总想到那和尚。
也不知那和尚亦在念着她。
(四)
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只为一睹青妩的芳容,倚翠楼夜夜宾客如流。
王孙公子风流嫖客,皆沉醉在美人的温柔乡里。只管今朝乐事,谁问明日何去。
青妩却只觉得厌烦至极,再美的皮囊被明码标价之后都只剩下肮脏。这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那张嘴,可惜当年自己不懂。
看着铜镜里越发妖异的美人皮,犹如漆黑锦缎上绣着的殷红彼岸花,诡异中显露出死亡的气息,青妩自知该是时候了。
她本不想对章启施术,可自己日日的枕头风也把他耳朵吹不硬。她也不想再耗下去,晚一天,就多一份变数,何况还有一和尚总是心心念念要度她。她不知和尚心头所想,也不愿知道,她与他隔着的不止是天与地的距离。
于是之后章启一意孤行地要把青妩迎回家。
日日跟许葳蕤吵架。二人吵架时完全没有往日的贵态矜持,也没有假模假式的相敬如宾,二人闹起来状若疯癫。一屋子的瓷器家具无不遭殃。下人们也吓得躲在屋外不敢出声。
这日,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个不停,不像夏日,倒有几分春日的冷气。小金虽说是江南之地,可往年的天气也不像今年这般无常。今年这天时不时就会冷的让人怀疑季节。
二人吵着吵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二十年前之事。许葳蕤威胁章启,若是敢把狐狸精领回家,就别怪自己把当年之事抖出来。章启不甘示弱,随你的便,当年之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咱们同归于尽正好,省的再受你的气。
许葳蕤一时说不出话,当年之事,她自然不敢说出来,只不过想威胁章启。只可惜章启这回因骨女施术铁了心,根本不怕她的威胁。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见他据理力争,倒有几分像真正的男人,可惜却是为了来历不明的女人。
许葳蕤气极,却又对死心塌地的章启无可奈何。
于是,青妩就这样被迎回了章家,引得一众人可谓捶胸顿足。只恨自己不如章家势大,或者应该趁章启之前多瞧那青妩几眼,也就不枉此生了。
青妩与老鸨辞别。
老鸨既是舍不得自己这株摇钱树,却又越来越惧怕她。一时之间既舍不得,又有些许庆幸青妩的离开。她一早就知道青妩不是寻常女子,自己也是留不住的。自己摸爬滚打这些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可她却总也看不透这青妩。
她当然看不透,她若是看透了眼前的美人不过是一具枯骨和一张美人皮,只怕要吓得半死。
老鸨自然要说些场面话,青妩四两拨千斤。辞别了腻腻歪歪的老鸨,坐上了章启派人抬来的轿子。内心翻涌,只听撕拉一声,一时竟把手帕撕碎了。
因她施术,章启甚至请来了乐师,敲锣打鼓,好似成亲。也自作主张地送来了嫁衣,在旁人眼中可真是至情至性。
可是她没有穿,二十年前没穿成,二十年后已不愿穿。她换下来往日习惯的大红色的衣裙,穿上了白色的的衣裙。衣摆上用红线绣着彼岸花。是她前两日找了秀娘做的。
老鸨和侍女见了她的衣服一时间惊讶地说不出话,回过神后,便说不吉利,还是换一件的好。那件章老爷送来的嫁衣就很好。她们以为她是去章家享福的,所以应当穿的喜气一些,可不知她是去寻仇的。
那些往日里没少给她白眼的姑娘们,此刻倒是又嫉妒又羡慕。个个阴阳怪气。
她抬眼看了看烈日,还是如当年一样让人睁不开眼睛。
倚翠楼前一株巨大的紫薇花,开得热烈绚烂,犹如天边的一朵朵云团。
她想不起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天日,只是一切都已恍如隔世。
甚至这一刻,她有一种错觉。时间退回到二十年前,某一日自己坐在院子里那株同样巨大的紫薇花下,憧憬着嫁给心上人。自此是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再抬眼,满目尽时苍凉,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平日里白天甚为清冷的的花街,今日竟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对忽然间声名鹊起的青妩十分好奇,关于她的种种传言也甚嚣尘上。众人都想看看这艳冠小金的妓子是何等风采,竟引得章家老爷肯违逆自家夫人的意思强行纳回家。
可惜,众人并未能见到她掩在面纱之下的面目,不过光是那如柳扶风的身姿也够吸引人,何况越是看不清就越引人遐想,那一袭面纱之下的面庞是何等无双。
那和尚也在远处看着她。
那日淋雨之后,他根据她说过的话找人打听过了。二十年前被火烧死的,只有楚家祖孙二人。
知晓这事的老人,直说太惨了,那楚家小姐太可怜了。虽说楚家是大富,可并不像一般的富人那般倾轧穷人。楚家小姐当初设立了一个善堂,专为接济孤寡老人。而且在小金,不少穷苦人家都受过她的恩惠。当初她去世之后,小老儿我啊可是伤心了好久好久。
人人都知道那小姐不仅人美,心也善。都说她是仙女下凡。
可惜好人没好报,偏偏都快成亲了,却死于一场大火。
哎,若是楚家小姐还在世,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受她更多恩惠了。
白发苍苍的老者,对和尚说了很多往事。说那小姐如何貌美心慈,说这小金有多少儿郎倾慕小姐。
而根据她所说的,她的仇人自然就是如今的章家夫妇。这一刻,他也知晓,她此去不过是为了报仇。
而他作为出家人,理应当阻止她,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愿去阻止她。甚至隐隐觉得,她做的事才是正确的。
脑海中一直有两种观点针锋相对,而他不知所措。
正在众人艳羡章启抱得美人归时。章家大宅院一夜遭受大火,全家都葬身火海,仆妇下人倒是尽数逃了出来。
这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曾经显赫一时的章家就此毁于一旦。
火灾之后,有好事之人,把这场火灾与二十年前的火灾相比。
有稍微知晓内情之人,只说,章家夫妇是罪有应得。只怕这火也是冤魂索命。
只是可惜了那青妩姑娘,也跟着无故遭了殃,想到那身细皮嫩肉被火烧成了焦炭就觉得可惜。这小金河畔再找不出第二个有青妩那神韵的姑娘了。说来,当年同样被火烧死的楚家小姐,也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可惜啊,红颜薄命哟。
当夜,青妩进门的头一夜,章启设了一个小宴。许葳蕤以正室的身份出席,却并不打算承认她。今夜的烛火摇曳,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可惜又无风。害得管家以为买到了假货。
席间青妩弹起了二十年前她最爱的一曲梅花三弄,席间众人一时间面色巨变。他们自然知道那是楚清漪最喜欢的曲子。梅花傲雪凌霜,风骨铮铮,高洁不屈,当是她所追求的品格。
许葳蕤不等她一曲终了,就喝斥她停手,叫她换一曲。于是她又弹起那首,他曾称颂过的高山流水,他曾说,她是伯牙,他就当是子期。
这回章启也坐不住了。二人喝问她,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在他们知晓她就是被他们害死的楚清漪的那一瞬间,他们的脸色可真是精彩。惊讶、恐惧全都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那可是她这二十年来见过的最动人的面孔。
前一刻许葳蕤还企图用当家主母的身份压她,在她见到传闻中美若天仙的青妩时。她以为青妩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妓子,比旁人厉害的是竟然能鼓动章启公然与自己作对。她如何也不知道,眼前全然陌生的面孔下,是烈火焚尽后归来的故人。
青妩也见到二十年不见的仇人,当年的清秀佳人如今已是徐娘半老,眉眼间尽是沧桑。虽然不过才三十五六,却已显露出老态。只怕这些年也不好过吧。一身的绫罗绸缎、金钗珠饰,也挡不住衰色。
她自然不知道,许葳蕤虽然心狠手辣,但依旧时常被噩梦吓醒。年复一年,如何能不过分衰老。何况不管是章家还是许家,凡事无一不需要她操心。
只可惜以为自己能一如往常掌控全局的许葳蕤,这次竟毫无招架之力。骨女已不再吝惜施术,所有的恩怨都会在今夜解决。
动弹不得的二人,涕泪横流地向骨女求饶。清漪、清漪,我们是好朋友啊!你就饶了我吧。
清漪、清漪你饶了我好不好。
骨女地看着地上的二人,下一瞬大笑起来。下人早早就被打发走了,离开前关上的门也在一瞬间被忽然而至的大风刮开。烛火瞬间熄灭,狂风猎猎,吹起她的黑发与衣摆如鬼魅乱舞。
月光照进来,映在她半张脸上,原本妩媚的五官因为恨意翻涌而十分骇人。
哈哈哈,饶了你们,哈哈哈哈哈哈,当初我求你们的时候,你们怎么不饶了我。现在你知道求饶了。
还早着呢。你们就慢慢品尝被火一点点烧死是什么感觉吧。
许葳蕤多年来养尊处优,哪遭过这般罪,被火烧得大叫。清漪,都是他,都是他的主意。他说,他不喜欢你。只要你死了,他就能继承你家的遗产。对,都是他的主意,我是无辜的。求求你放过我吧。求你了。
章启扭曲着脸,贱妇,当初明明是你把我灌醉,与我苟且,之后逼迫我为你做事。不然就威胁我把事情告诉清漪。我才不得不听你摆布。我才是无辜的。
骨女又是一阵大笑。你们继续,我还真不知道当初你们是怎么密谋策划的,不过今天我有时间,你们慢慢讲。
是他,他说他不喜欢你,原本接近你就是为了你的财产。他说他只想娶我。只要我帮他把你杀了,他就娶我。
明明是你妒忌清漪,受不了自己家道中落。于是一手策划了这场阴谋。我不过是你的棋子,这些年你使唤我也跟使唤下人一样。自己生不了,还不准我纳妾。这些年,我不过是你手下的一条狗。
许葳蕤见章启把她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了,又见那陌生的楚清漪面上的神色,自知难逃一劫,倒也不再狡辩。
哈哈哈,是我。凭什么?样貌、才学我哪一点比不上你楚清漪。凭什么你就家财万贯,人人喜欢。我就得看着自家家道中落,自己无人问津。凭什么!
骨女怒气上涌,一脚踹在许葳蕤胸前,只听见肋骨咔咔碎裂的声音。这就是你要设局害我的理由?哈哈哈,枉我待你亲如姐妹。你就因为这样的理由活活把我烧死,而且二十年来都不得超生。
许葳蕤口吐鲜血,脸上因过早衰老而松弛的皮肤狰狞而可怖。亲如姐妹?哈哈哈,好一个亲如姐妹,你不过是要我来衬托你,反正我事事不如你,人们自然就只能看到你。明明是我先认识的章启,结果他也迷上了你。不过那又怎么,他还不是乖乖听我的话,烧死了你。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个疯子……章启简直不敢相信,葳蕤居然说她喜欢过自己。所以这二十年你把我当下人使唤,就是你看上了我。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我看上你?我不过是看上了被楚清漪相中的你罢了。若没有你,我又如何能轻易得手。不妨再告诉你,这二十年倒不是我不能怀孕,只是不想生跟你一样蠢的儿子。
章启听了,怒目圆睁,挣扎着扑向许葳蕤,要把她掐死。
骨女走到章启身前,用脚踩在他头上。我倒是喜欢看你们狗咬狗,不过现在她可不能死,她要死了怎么体验烈火焚烧的痛苦。
不过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这张人皮就是被你玩死的那个姑娘的,这么些时候,你都没认出来吧。那姑娘死的时候,可全身都是伤呢。原来大名鼎鼎的章家老爷竟是个变态。章启原本还在求饶,一听这话也愣住了。
我剥了她的皮后,她叫我替她报仇,一会儿你要是入了阴曹地府记得去跟她好好赔罪。
许葳蕤听到这话也惊了,她也知这些年章启玩女人玩得越发大胆,却不想他竟把人玩死了。还偏偏被楚清漪遇到。这一瞬她又恨起章启来,尸体丢哪里不好,偏偏丢给楚清漪,这么多年他果然还是这么愚蠢。
骨女自顾自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我现在可只剩下一副人骨了。这身上的美人皮啊,可不是我的。说着缓缓剥开皮囊,露出里面的人骨。在火光的照耀下,犹如地狱厉鬼。
章启二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更无能求饶。
这样就被吓着了?真无趣。
这还得感谢你们把我烧的皮肉不存,只留下这具枯骨。章启你又叫人给我送来一张美人皮。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感谢你,不然啊,这会儿我只怕还在庄子里,哪有机会来看你们不是?哈哈哈。
说完又缓缓将人皮抚平,美人皮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破绽。
眼见二人就要吓死,骨女又施术将二人救回。
你们可不要就吓死了,那样怎么能尝到烈火焚烧的痛苦呢。我说过要让你们体验一下我当年是怎么死的就绝不会食言。你们放心,在火烧尽你们的最后一块皮肉之前,你们都不会死。
这时的二人,已知自己无论如何求饶都不可能被饶恕。只是烈火焚心太痛苦,改求骨女把他们杀死,给他们痛快。
骨女哈哈大笑,伴随着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分外骇人。身上的白衣也不知何时变成了一袭红衣,宛若地狱烈火。不要担心,很快你们就会死,等着吧。
骨女看着曾经的家化为一片火海,地上的二人也恰如当初祖父与自己一般,受尽烈火焚烧之苦,渐渐没了声息。皮肉被火焚烧后散发出一股焦香,惹得不知哪儿来的一群耗子吱吱兴叹,却又不敢踏进火中取肉。耗子虽然个个大如狸猫,却不敢靠近骨女半步。
天边的月亮,就如二十年前那一夜的皎皎明月,亮如玉盘,照着黑夜恍如白昼。月亮还是当年的月亮,世事早已变迁。
她转身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和尚,只见和尚双目紧闭,神情悲苦,嘴里诵经不断,手里捻着佛珠。
和尚,你为何不阻止我?
和尚依旧念经,并不作答。
青妩脱下了美人皮,丢在火里。那不知名的姑娘,多谢你的皮囊,如今你我二人的仇怨皆得以报,倒是一时茫然无措。只觉得空落,就像她空荡荡的内里,没有心,没有温度。
月光不知何时隐去了踪迹,把黑色还给了夜。而章家大宅熊熊烈火,却将这一方天色染红变亮。
她恨了二十年,已经不想再继续了,恨这种感情太强烈,也太累人了,也再没有什么支撑她强烈的恨意了。
本来她也可以再借这美人皮留在人间,换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可是,她想不出留在人间还有何意义。
爱的人,恨的人,都不在了。
她回想起往日里种种,自己与祖父,与章启,与许葳蕤。只可惜,一切恩恩怨怨都被烈火焚烧殆尽。
和尚看着火里那张惑人无数的美人皮,不想她竟如此干脆就丢尽了火里。他一度以为恶鬼逗留于世,不过是为了苟存。甚至他曾度化的恶鬼也皆在仇怨得了之后,怨恨难消而继续害人。
和尚,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和尚看了看身边的枯骨,慢慢讲起了他的过去。他被父母丢弃在山下,被寺院方丈偶然遇见,带回来寺院。从此跟着师父长大。
在离开寺院之前,他的天地不过寺院那方院墙。后来,走了一些地方,度化了一些冤魂。在遇到她之前,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的信仰和认知。
骨女想笑,却只能发出下颌骨摩擦的声音,在烈火吞噬一切的声音里格外瘆人。
和尚,我有没有告诉你,我那身美人皮也是死在章启手中的无辜女子。我许诺为她报仇,她借我皮囊使用。
和尚说,我听到了。如今你仇怨已了,有何打算。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和尚,一会儿你替我超度吧。
和尚顿了顿,说,好,你还有没有什么心愿。
骨女说,没有。都说众生皆苦,所以啊,我只盼下一世再也不要为人。做棵树,当个石头都好,没有知觉,就不会有痛苦。
和尚听了,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大火。远方的天色渐渐发白,又将是新的一天。每当日出就是新的一天,可有的人却只能困在昨天。
救火的人看着越来越肆虐的大火,早就已经放弃了。
骨女走进火中,枯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灰烬。这世间再无她的痕迹。
和尚念着经,脑海里突然传来骨女的声音,她说,你也不必为我念经了。我怨恨太过深重,并不能再入轮回,只能魂飞魄散。和尚,我说的下一世,是骗你的。愿你早日修得正果。
他仿佛看见了貌美心慈的楚清漪看着他笑,眼神温婉。却在下一瞬消失不见。
和尚紧闭的双眼,忽然流出泪来。
他问佛,这就是所谓的善恶有报吗?
(尾声)
又过了二十年,一位屡屡落第的书生为求糊口,在小金城外一间茶棚里摆了个摊。让人以故事换茶喝,自己则用这些个故事聊以糊口。
一日,书生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想着前几日那些人讲的艳鬼与书生的故事发愣,不知何时一位蒙面女子到了茶棚,端坐在他桌前。
随着她清冽的声调,缓缓讲述了一个叫“骨女”的故事,他听故事听得入了迷,等他回过神来已经不见女子的踪迹。
他赶忙写下了这个叫“骨女”的故事。
他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也不知道这故事有几分真假。不过故事倒是一个好的故事。
可这世间的故事听来听去,都大同小异。若是能扯上狐鬼精怪倒比只有人的故事更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