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冷涩,没有日光,蒙蒙白雾将烧得乌黑的宫墙渲染出一股阴寒之气。
珧吉低垂着头,步伐极快,她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脚下这冗长得仿若没有尽头的石路青砖。
这里明明是皇宫,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可她越发接近目的地,嗅到的尸臭味就越加浓厚,以至于她一颗心悬在清冽的晚风之中,已然不知所措。
引她前去大狱的内侍走在前头,回过头来冷脸一句:“等见了他人之后,只管壮着胆子行你的差事,不要被他牵了鼻子走。”
珧吉顺从地点头,又听见内侍停住了脚,竟是到了。
狱门前的守卫扯长了音线道:“赵内侍到——”
啷当响声过后,狱门打开,一股子阴重湿气扑面而来,珧吉赶忙走进里头,狱卒瞥她一眼,她报上名号:“殓尸坊仵作,珧吉。”
狱卒耷下眼皮,转身带她走下阶梯。
地下三层押着些许重囚,腥味儿血气刺鼻,珧吉被带到角落里的那一扇,牢房里的人蓦然投来视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衣上绣着暗调波纹,衬得他眉眼间凌厉,哪怕是衣冠上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也掩不住其傲然姿容。
他便是名声显赫的东宫辅臣,周翊策。
珧吉走进牢房里,狱卒留下油灯退出去后,就只剩她与他二人。珧吉余光打量那原本受人尊拜的少师,即便深陷大狱,仍拥有不穿囚服的殊荣,而她一个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清楚的“仵作”……却要来与他这等人物较量。
也是够倒霉的了。
正满心犹疑着,周翊策已是轻蔑冷哼,略显嫌弃地道:“难道殓尸坊的人都死绝了不成?竟派个女人过来我这。”
珧吉背脊一僵,竟没想到他只端详了一眼而已,就识破了她女扮男装的身份。
这下可好,她还未一字未说,他就已经抢走了上风。
珧吉只好俯首行礼,企图利用自己表现出的卑微来博得他的怜悯与体谅,“奴婢珧吉,见过少师。”
未曾想周翊策并不买账,只道:“不必尊称我为少师,眼下我已是阶下囚,想必你的长官早就教会你要如何探我口风了才是。”
珧吉直起身形,平复心绪,脑子里盘算着长官和内侍交代的话,一抬头,撞见他冷淡的眼,又听他道:“说吧,他们安排你来盘问什么?是我几时到了奉天殿,几时前往公主府,还是为何那府上死了七七四十九口,唯独被我看见了案发现场?”
珧吉微微蹙眉,眼神有躲闪之意,但还是逼迫自己克服恐惧道:“回少师,凭我今晨在殓尸坊检验出的尸体死亡时间,的确与少师到达公主府时间不差分毫。”
“你验了几具?”
“十三具。”
“剩下的三十六具呢?”
“这……由我另一位同僚负责,便不得而知了。”
“你身为仵作,不知道毒发身亡会延时一事?”
珧吉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涩滞地回道:“十三具尸身并非全部中毒而死,其中有七具死于刀伤。”
周翊策不急不恼,搭在膝上的左手摩挲着刻有东宫印章的玉佩,漠然道:“既是如此,我又如何能在同一时间里令七人同时丧命?”
珧吉道:“若是少师出行,必定有帮手在侧,千余燕山卫任你差遣。”
“起火之时,我已派燕山卫队长吴怀玉带队去救火。”言下之意,当时的他身边并无侍卫跟随,紧接着,他投来冷锐视线,似一句呵斥:“你殓尸坊距离午门极近,大火当头,岂会不知水火无情的道理?”
提及那天的大火,珧吉神色微变,额际渗出冷汗,周翊策瞥见她这细小变化,微微眯起眼,道:“好了,现在,换我来问你。”
珧吉一怔,他已抛来:“你姓什么?”
她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毫不犹豫:“我姓张。”
“张珧吉?”周翊策看都没看她一眼,“陛下爱才,迁都后更是广纳良臣,令八方来朝,促成盛世。但陛下有梦魇旧病,自宫女张氏金澜奉上龙涎香后,陛下此病才有转色。张氏成为贵人后,宫女、宦官中不再有张姓,皆被改成旁姓,尤其是殓尸坊这般官署差役,更不可能会有姓张的仵作——这位张珧吉,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也只是随口编出的一个姓氏,要知道,这身仵作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只过去一夜而已,若不是昨夜的大火……
“实不相瞒,我……是昨日才被选进宫中殓尸坊的。”她尽最大努力来圆全着自己的谎话,“因我这位置上的仵作在大火中下落不明,我只是临时来作他的顶替。”
周翊策稍微转过头,眼神似能洞悉一切破绽,他问道:“殓尸坊直属刑部,侍郎虽不是聪明绝顶,却也不会犯这般糊涂——怎会要你一个新手来见我?还是说,你只是个会被他们用完就灭口的棋子,无非是打算从我这带走所谓的证据,从而坐实‘陷害’。”
他字字珠玑,一针见血,令珧吉绝地逢生般地试图将回一军,“多谢少师好心提醒,但若少师并非被陷害,我自然可交差了事,再不必担心性命安危。”
周翊策不以为意,摩挲着玉佩的动作渐缓,他无视她的话语,冷声道着:“并不是人人都能像我一样认出你女扮男装,而你说你是昨日才进的殓尸坊,这说明你是被那场大火带进来的人。”
珧吉身形一僵。
“你混入宫中,冒充仵作,又逢火势凶人,阴差阳错留入殓尸坊,所以才难逃出宫。”他余光瞥来,落在她交叠在腹前的手上,“你虎口有茧,绝非绣娘,身形虽瘦,却不孱弱,脚步声有力,步伐不拖不沓,说是幼时便在习武也不为过——若不是妖火突起,想必你早已如愿以偿了吧?”
这一番话令珧吉眼前恍惚地浮现起昨夜光景,火烧得那样大,数不清的宫女太监捧着水桶连连呼喊着:“走水了!殿内走水了!”
夜幕中浓重的烟雾模糊了一抹又一抹的身姿,珧吉当时根本辨别不出方向,只能依稀从呼喊声感知到殿里的宫人们都已蜂拥而出,如蝗虫掠食一般四散奔跑。
再加上天际滑过震耳欲聋的雷声,无情闪电带着通身紫光,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奉天殿,熊熊雷火霎时奔腾而起,琉璃瓦不停坍塌,绝望的破碎声衬得天雷惊涛,似恶鬼咆哮。
火借风势,一路烧到了三大殿,汉白玉柱被焚得焦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深宫中的哀嚎与残喘遮天蔽月,又逢一处爆炸巨响,大片铁器喷溅飞出,珧吉当时感到自己的头被重物砸中,两眼一黑,再便不省人事了。
“啪”的一声。
珧吉猛地醒过神,她循声望去,一枚玉佩被扔到了她的脚边。
是唯少师所持的东宫辅臣印。
她抬起头,略显诧异地看着周翊策。他不再多言,抬手挥了挥,遣她道:“拿去吧,我周翊策不会为难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至于这物件儿能帮你几分,你且再看吧。”
她满腹疑问,心想着他自己不也是自身难保了么?可她被派来的目的已经达成,赶快俯身捡起玉佩,又怕他反悔,便匆匆地出了牢狱。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周翊策,窗外皎月投照下的他确实形容憔悴,脸色枯槁,背上有伤,堂堂少师竟也要被私刑折磨。
结果她前脚刚走,狱卒就搬着长凳进了周翊策门中,“哐当”一声,长凳上的铁链扔出来,狱卒道:“给他上刑。”
珧吉握紧了手中玉佩,她忽然怀疑起,得手的这枚玉佩,究竟是用来帮她的,还是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