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山坳,正欲归巢的晚鸦在一棵老树盘旋,聒噪地叫嚷了几声之后便冲向了被点缀了晚霞的西方。
茅屋,炊烟袅袅。
篱笆门内,黄衣黑发的女子盈盈而立,身姿窈窕,纤秾合度。她的对面,满头白发的瞎眼老妪正在艰难地挑拣簸箕里的黄豆。
浮婼启唇,声音清冽如泉:“曾经名满京师的崔氏女,擅岐黄、擅机关、擅权谋,更擅揣度人心。临了,却要以这般枯容下黄泉。”
老妪手上的动作一顿,那爬满皱纹的脸上倏地闪过一丝苦痛。
“我知道你居于此处五十七年,是在等一人。你可曾想过,你至死都难以等到他了?”
“姑娘,老身不知你为何会如此说,可老身知道,他不会负我。他应是早就来过了。只不过,老身这双眼再也瞧不见他罢了。”老妪神情平和,她那双失去了焦距的眼空洞无物,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仿若丘壑,似随时都会崩塌。
浮婼一怔。
不愧是崔氏女。
豁达如斯。
她也不再赘言,直言道:“你所言不错,他不会负你。如今他就在你这道篱笆门外的老树下,靠坐在树边。”
年迈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狂喜爬上那张苍老褶皱的脸。
然而下一瞬,浮婼便残忍地打破了她的希冀:“可他早已成为了一具白骨。”
“你、你说什么?”老妪面上的神色终是有了一丝龟裂。
浮婼并未立即作答,她的眸中划过一丝悲悯,末了蛊惑般开口:“有兴趣和我做笔交易吗?一笔,能令你重回韶华岁月的交易。”
半年后。
京师。
“这小贱蹄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竟敢去玷辱君上。也是长公主心善,才没命人当场杖杀了她。”
浮婼从浑浑噩噩中醒过神时,听到的便是那刻薄怨毒的大嗓门。
美人肤如凝脂,冰肌玉骨。柳眉轻蹙,洁白的贝齿轻咬唇瓣,血色在那薄涂了口脂的唇上流转,更显得娇嫩鲜妍。美人在皮,亦在骨。那水晶蜜冻的唇儿,溢出一丝轻吟。
“娘您瞧瞧,还真是一条贱命。这都从亭台的二楼摔下来了,当场流那么多血,才养个三日就好上了。”
那聒噪的女声再次响起。
浮婼抬眸望去,便见到了一个牙尖嘴利的妇人。
这妇人约莫四十,身子丰满,颇有点儿风韵,偏偏那肤色偏黄了些,眉眼上挑,带着点儿刻薄相。
被这妇人唤作“娘”的是个老太。拄着个手杖,脸上满是褶皱。她没好气道:“真真是浪费了这身美人皮子。做个正头娘子不要,非得去攀君上的高枝。没被摘了脑袋带累了咱们老浮家,那是祖宗保佑!”
曾氏忙给老太太顺气:“娘您别气。这眼皮子浅的只想着贪图眼前的荣华富贵,也不想想她有没有那个命去拿。”
“咳咳!”老太太身子不爽利,咳嗽了几声,对上浮婼:“长公主那边已经发话,你这样的奴仆她消受不起,以后不用去她跟前伺候了。现如今谁家还敢娶你当正头娘子?原本钱家小公子还为了你和家里杠上,让他父母松了口同意你八抬大轿进门。这会子你那名声,也只能一顶小轿进了钱府,连当妾也是钱家看在他家小公子实在欢喜你的份儿上。半月后他家会上门来接人。”
浮婼脑子里嗡嗡的,只听见这老太太吧嗒吧嗒张着嘴说着话。
她有些不太确定地询问:“你们……是谁?”
霎时,老太太和曾氏皆是一怔。
半个时辰后,大夫匆匆赶来,断言她应是头部受创忘却了前尘往事。
药煎了,老太太被劝回了房,只留下曾氏。
老太太一离开,曾氏就仿佛变了个人,哪儿还有之前当着老太太面的刻薄样?
也是从曾氏口中,浮婼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她是浮婼,跟前的人是她的后娘曾氏。
他们浮家是书商,在京中经营着一家日渐没落的书铺。她因着那点子能绘声绘色演绎话本的手艺入了长公主的眼,得以在长公主跟前伺候。说白了,她就是去当了一个独属于长公主的说书人。
长公主两年前与定国公府世子成亲,为了孝敬公婆,婚后没住公主府,一直和夫婿住在定国公府。她作为长公主的专属说书女也便随侍左右。
只是没想到,前几日君上微服去了定国公府,竟是遭遇了她的爬床。
浮婼听得难以置信。
“你说你,年少慕艾我也能理解。君上坐拥江山,手握权柄,自是会惹女子钦慕。如果你爬床成功也便罢了,怎就那般不中用被君上扔出了房?”
浮婼一阵唏嘘。
自己竟是这样的人?也忒……不知廉耻了些。
曾氏戳着她的额头,继续数落:“行吧,扔也便扔了,反正没了体面,你夹着尾巴溜回家来也就罢了。可你偏偏绕了个大远路跑去了定国公府的思凡阁跳楼自尽。你能长点心吗?好歹也跳个湖什么的啊,也不至于摔出个半身不遂的毛病。定国公府给君上安排入住的那院子,不就恰巧有个湖吗?”
浮婼吃痛地抱住她的手指,有些不太确定地不耻下问:“我是那种会哭哭啼啼闹自尽的人吗?”
“你当然不是!”曾氏一口否决,“你肯定是假意自尽。爬床失败,怕带累了家门,所以假意自尽以期君上心软宽恕。”
“哦。”浮婼软软应了声。
可心里头却还是觉得古怪。
假意自尽,跳楼?
那得多疼啊。
她怎对自己这般狠得下心?
这般自虐手段,还不如跳湖来得更舒适省心。
“劳烦阿娘帮我递下妆镜。”浮婼柔声软语,一把嗓子,添了几分让人怜宠的娇媚。
曾氏知晓她是想瞧她那张脸蛋。依言将妆镜拿了,亲自替她照着。
“说来你确实是个有福的。我和你爹乍闻噩耗,赶去定国公府。等到瞧见那汩汩的血不要钱似地从你身子里往外流,都想着这回即便不用替你收尸,你也定然要在床上度过余生了。可没曾想,你这运气委实是不错,不仅捡回条命,连身上的这身白皙美人皮竟也没怎么受损。那些个小伤,才将养个三日就痊愈了。”
浮婼点头,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那镜儿是先头长公主赐下的,不似京师那些镜儿只能看出个囫囵的影儿。此刻镜中人白皙嫩滑的脸清晰可见,红颜娇软富有弹性,经历了这般磋磨,依旧犹如剥开的荔枝,白嫩得似能掐出鲜嫩可口的汁水来。
“天可怜见,这么美的脸竟然没毁。”她喃喃。
“居然还美上了。”曾氏皱眉将妆镜放回了原处,“这个家里老太太说一不二。你先操心操心你那门婚事吧。半月后真一顶小娇被抬去了钱府,你哭都没处哭去。”
被曾氏这么一提醒,浮婼才想起刚刚老太太说的那番话来。
给人当妾?
她觉得,她还是可以自救一下的。
她正待开口,没想到门外一阵喧闹。
“国公爷有令,让带浮家娘子前去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