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宫中死一般的沉寂,早已不复往日风光,只一个独眼女子独坐在正殿的塌几前,苍白的脸上,右侧眼眶的位置已经结痂,暗褐色的血痂还没脱落,另一只明媚的眼眸此刻有些恍惚呆滞,凌乱的发丝垂在脸颊,嘴唇干涸,神情晦暗颓败,然而身姿却是依旧端庄挺直。
正殿的大门被推开,门外刺目的光亮投了进来,她略微闪躲的眯了眯那只完好的左眼,再抬眸时,便瞧见了那熟悉的玄色龙纹衣袍,以及那俊美的脸。
此时那张脸上同样是掩不住的悲戚与颓然,以及在看见女子仰起的脸时毫不掩饰的惊讶。
“你的眼睛怎么……谁干的?”
他颓丧的神情被震惊与愤怒取而代之,而那塌几前的女子却仿若未闻,原本呆滞的目光在瞥见来人后,瞬时有了生机。
然而盘旋在她眼底的,却是深深的恨与悲戚。
她只瞥了他一眼,便仔细着耳朵,昭仁宫外一片混乱的嘈杂奔走声。
她回过眼眸笑望向那男子,明艳的脸上染上一丝鬼魅的气息。
男子方才略有疼惜的脸立时被满腔的怒意变得狰狞,冲上前来,伸手掐住了她的脖颈,那俊美的容颜竟似玉面修罗一般,往日里的温存再也不见,自头顶传来的是他阴冷的自牙缝间挤出的质问。
“为甚?朕问你这么做究竟为何?”
他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掐着她纤瘦的脖颈,她因窒息而涨红了脸,却没有半分挣扎,只盯着他满眼的恨意与悲戚。
事到如今,他竟还在问她为什么?
望着那已然发紫的面庞,男子还是住了手。
“为什么?你杀我族人时可想起过我?是,当初他们是不愿我嫁给你,可后来呢?他们还是拥戴你。你便就如此记恨,如此容不下他们吗?”
女子被他激得一股气血翻涌而上,从前明媚的眼眸此时满目猩红。
男子的目光有那么一丝的闪躲,然而随即他却再次怒视着她,质问道:“他们从来就未曾真心拥戴过我,你难道不清楚吗?檀明薇,这不是你背叛我的理由。”
望着这样的他,明薇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与他争辩好傻。
她嗤笑一声,泪水还是落了下来,叹了一声,道:“对,我应该听从家族安排,嫁给高骏,如此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了。你不是问我,我的眼睛是谁干的吗?呵,是我自己戳瞎的,我恨,恨自己的有眼无珠,可我必须留着另一只眼,好亲眼看见你高允痛失所有的这一天。哈哈……”
她仰头长笑,泪水却不停自那只左眼夺眶而出,在这空旷的大殿中显得那样诡异。
“我既阻止不了我的丈夫杀害我的家人,总能为我的家人报仇雪恨吧?”
宫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混杂了渐渐清晰的兵器碰撞声。
“果然是你,后悔了是吗?后悔选择了我而不是他是吗?所以与他里应外合,狼狈为奸。”他瞪大一双猩红的双目,恨恨的看着他。
明薇没有回应他,只看着他,轻蔑一笑,视线落在他方才拎进来的酒壶上,脸上的笑容不禁愈发诡异起来。
许久,他渐渐冷静下来,回头拎起那壶酒,再次向明薇走了过来,满上一杯。
“即便皇位输给了他,朕也不会成全了你们。”
他递上酒杯,面上的神情已如常一般坦然。
明薇不自觉的将手搭上自己的小腹,另一手接过那酒杯,定定的望着他,将杯中酒饮尽,也笑得坦然。
“殿下确实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啊,连自己的孩子都杀了,这样看来,杀了我檀氏满门,确也算……算不得……什么了。”
血顺着她的唇角渗出,伴随着阵阵绞痛,她脸上的笑意交织着身体里传来的痛楚,神情愈发的扭曲起来。
高允闻言,脸色却是遽然一变,“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朕?”
明薇无力的阖上双眼,听见殿外破门而入之声。
“是你?”她听见高允诧异的声音。
她竭力想要睁开眼,意识却在一点一点的流失。眯缝的眼帘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白衣身影,立在一众甲兵身前,身姿颀长。
“如此,陛下总算能瞑目了吧?”那人优雅一笑,声音温润道。
她看见那人一步步走近来,白净的衣袂随着他缓慢的步伐而翻动,在这片杀戮之中,竟是未染纤尘。
“呵!终究是他高骏棋高一筹,动手吧。”高允冷笑。
“得罪了陛下,落在殿下手中,只怕您更不好过。”那人抽出腰间长剑,却是低眸看见眼地上的女子,顿了顿,蹙眉道:“你杀了她?”
“也好。”少顷,那人轻笑道。
广袖一拂,长剑一挥,温热的血水溅洒在他洁净的衣角,也溅落在明薇脸上,她嗅见空气中一股清雅淡香,隐隐绰绰。
……
“阿薇,阿薇快醒醒,阿薇……”
明薇感觉耳旁有人在唤她,轻摇着她的臂膀,声音飘渺却又近得仿佛就贴在她的耳畔。
她一个激灵,登时睁开眼来。
转眸,印入眼帘的是月娘关切的神色。
她怔住,愣愣的望着眼前的人。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泪瞬时涌上来,蓄满眼眶,下意识的便抓起被子掩住头。
她根本无颜面对月娘。
见她如此,妇人又气又好笑,一掌拍在被子上,道:“行了,道玄老师已经答应不责罚你和阿离了,看你们以后还瞎胡闹,随意偷吃他的丹药。”
她的话音一落,被子里的少女却是如遭雷击。
她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一双雾蒙蒙的乌瞳瞪得格外的大,却是满眼的惊恐。
自己……还活着?
那方才昭仁宫中的一切是梦?
她忽的双手抚向自己的小腹,低头看了眼,平坦无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分明感受到过,那样的痛楚……
不对,眼睛……
明薇迅疾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眼,没有干涸的血痂,她看得见,她能用双眼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