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

　　“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不知来生她是谁，饮汤便忘三生事。”

　　“石畔红线轻复绕，我欲为人作嫁奁，不知逝川忘情水，人间今夕是何年？”

　　世间情爱的来去囊括其内，却没有人知道其从何而来。

　　或许只是神仙的几句牢骚话，转眼成了人间歌谣。

　　“姐，你想去人间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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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

　　海棠从十里栾丘开到蓬莱之岛，烟雾缭绕，踏一步，便恍若隔世。

　　小孟婆经常睁大了眼，这样好奇地问姐姐。她的脑子里，常常是些奇思妙想。

　　天界虽好，却总没有烟火气，天界与人间之间的屏障，迷惑了古今多少人。这一头想下凡，那一头想升仙，天界的孩子们遥想人间的光怪陆离，人间的孩子们读的全是神仙故事。神仙们各司其职，看似无形中能操纵人间，但纵使有百般能耐，好像唯独命数二字很难改写。

　　掌事的西王母是个一丝不苟的严谨婆婆，她自然不允许三界有一丁点儿混乱。每当看到有调皮的小神仙想试着闯一闯蓬莱岛偷渡人间，她便会大发雷霆天降暴雨。

　　“你们这群死孩子！”

　　只是，王母娘娘恐怕还是没有想到，隔着云烟成雨窥探这芸芸众生，终有一日，一切混沌皆会云开雾散。

　　“想啊，难道你不想吗？”

　　因为……似乎有人，注定要走出自己的命运。

　　谁也莫怪这众神仙逍遥自在，倘若不愿喝下两万岁时的逝川忘忆水，他们便能长命百岁带着记忆永远活下去，成了如同玉帝王母一般之特例。然而逝川上水不允许，天庭上人不允许。喝了逝川忘忆水，改头换面变成婴儿重新活过两万年，便是天界世世代代的轮回。

　　其实抛开前世苦痛，何乐而不为？

　　凡人自是无此本领。才德品行超人一等之人可以获得些优待，他们死后有极大的概率喝下孟婆汤后飞升成仙。而为惩戒十恶不赦之人，上万年前玉帝将其灵魂关进地府。幽魂怨鬼，玉帝怎么也没想到地府判官暴虐无性，会有一日集天地丑恶元素幻化成自身力量与自己抗衡。

　　一万年前神鬼混战，人间生灵涂炭，地府之首泰山府君大败，受了一万年蓬莱封印。而今封印之期将至，栾丘的海棠树又粗了一大圈，西王母和玉帝眉头一日不能舒展，成天为这事儿愁眉苦脸。

　　好在天界仍是井然有序的。女娲在逝川边忙着日日造人，纤纤玉指用小小的莲花将泥娃娃托起轻轻放于水面，任他自由自在漂向人间。

　　而人间，安定繁华。大宁盛世，阳春三月，杨柳初开。

　　现任孟婆名为孟婉晴，是整整第100任孟婆，每任孟婆在活到一万两千岁时便要金盆洗手，将孟婆汤的秘方交与下一任孟婆。孟婉晴遵守孟婆的规矩孤寡一生，却意外有两个可人女儿，大姑娘名为沉香，二姑娘名为烛泪。母女三人住在逝川水边，看着一个个婴儿喝下汤，再悠扬漂向人间。

　　“不知来生她是谁，饮汤便忘三生事。”

　　她们只是借着母亲之口，听着写着她们宿命的歌谣。年轻的孩子从未见过也从未亲历，这天界外的光怪陆离。

　　“姐姐！”

　　小孟婆烛泪冒冒失失冲进屋子，手里还挥舞着一把漂亮的短剑。“姐姐你看，师父送了我一把护身剑，你看看它可快可锋利了！以后我们偷摘海棠花枝子的时候就方便多啦。”

　　“烛泪，休得胡说。”

　　孟婆的大女儿沉香一袭青衣坐在案边，抬眸便看见女孩粉色的裙摆飘着靠近。她一阵猛咳，兴致勃勃舞剑的小女儿烛泪随之一惊。

　　“姐姐，你怎么又咳嗽了？”

　　烛泪连忙丢下剑扶住沉香，她飞快扯过手帕，替姐姐擦拭脸颊捂住口鼻，沉香喘息一阵露出温柔的笑容。

　　“没事儿，这么多年了我身体不都一直这样。”

　　沉香握住烛泪的手，撩起她的碎发，“倒是你啊，别总这么不安分，冒冒失失的，哪儿还有点儿神仙的样子？”

　　见姐姐恢复常态，烛泪忙连连点头陪笑。“是是是好姐姐，阿泪以后会多注意的。”

　　乐声从屋外传来，屋内的姐妹俩一听便知，应是玉清宫的名乐人带着姚筝异琴赶来，如同往常一般奏着世人所未知的悲欢离合。

　　“九天玄女又教了你什么？日日耍剑，都不像个女孩子家。”

　　沉香扶着腰起身，烛泪搀着她慢慢向门外走去，落日异彩漫天云霞盛辉，烛泪抬起头讨好地撒娇。

　　“姐，我知道其实你也想学些更厉害的功夫，你就别责怪我啦，改天我一定帮你问问那司命星君到底能不能替你治好这破病。”

　　烛泪晃晃沉香的胳膊，拗不过妹妹的沉香便宠溺地摸了妹妹的头发。她看着烛泪满头乌黑的长卷发，脑海中总能将她与另一个人的影子重合。

　　“好，好。妹妹长大了懂事了，晓得关心姐姐呢！”

　　烛泪嬉笑着坐到姐姐身旁，刚坐下来却又托着下巴愁眉苦脸起来。

　　“唉，我们从小到大总听母亲说些送汤时听闻的人间情事，这些凡人的爱情故事多凄美啊，为何我们却总要帮他们遗忘呢？”

　　她叹了口气，不解地撇撇嘴，“倘若我是个凡尘女子，我一定会认真记下每一个我爱的人。”

　　欢喜曲奏完，乐人们注意到了姐妹俩。

　　“请二姑娘给我们奏一曲琴吧。”

　　正神游的烛泪听众人突然召唤自己，猛地有些不好意思，这方圆十里栾丘谁不知姐姐一手好棋妹妹一手好琴，这棋艺原原本本从母亲那传下来，琴艺却是烛泪三番五次跑到月宫偷着向姮娥仙子学的。

　　“我……我说啊，你们要听不如去请嫦娥姐姐来，这天界琴技她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烛泪自己都不知道这股不好意思的劲儿哪里来，可能隐约感觉到母亲和女娲远远地走来，姐姐似有似无把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她突然腿软了。

　　“天色不早了，送走了人，你们也不早点收拾收拾回宫？玉帝大人一会儿就要来了，你们……就不怕被收拾？”

　　烛泪觉得自己在一派胡言乱语，为首的乐人上前一步，“小的怎敢奢求姮娥仙子一弹，只是……想从她徒弟手中一睹其琴技便是了。”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

　　忽然一阵浑厚的男声响起，众人望去，一并惊吓伏倒。

　　“拜见玉皇大帝。”

　　众声响起，烛泪双腿不听使唤就跪了下去，玉帝气势迫人，望向她的目光竟却有一丝疼爱。

　　“行了，都起来吧，说了多少次咱们天界不搞他们人间那一套三纲五常教条刻板，何须行此大礼。”

　　他转头示意刚才说话的乐人。“沈玉，赶紧带着乐人们回宫吧，要听曲不急于此一时，姮娥仙子也不是你想的那么难见。”

　　沈玉叩首应声，招呼着乐人们驾云而去。烛泪心里犯着嘀咕，拿眼睛偷偷瞟那云。孟婉晴送走陪同的女娲，对玉帝弯腰行礼。

　　“不知玉帝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何故？大人造访突然，我小小栾丘没什么奇珍异宝盛情款待，还望大人见谅。”

　　烛泪见母亲的话直来直往，一把抓住姐姐的胳膊屏住呼吸。

　　“既然我的……这栾丘孟婆开口想问，事关你的爱女，我自然没有不如实相告的理由。”

　　玉帝声如洪钟，身边侍从跟在一旁不慌不忙整理他的袍子。

　　“你知道，一万年前人鬼大战，我与西王母和东王公费尽功力才将地府泰山府君封印，此万年间虽日日有恶魂归地府，却也风平浪静。可是，封印之期为一万年，此期不久将至，尘世间已人鬼混乱，幽魂怨鬼蠢蠢欲动。”

　　不谙世事的姐妹二人默默无语，孟婉晴垂眸相闻。

　　“此期来临之前，我们需要派神仙去人间相助捉鬼。那帮没有神力的虫豸还是太过孱弱，土法的灵力捉鬼根本力不从心。”

　　玉帝略略叹息，孟婉晴蹙着眉开口。

　　“那……玉帝大人的意思是……”

　　他扫了一眼拽着姐姐衣角不敢抬头的烛泪，然后勾了勾唇徐徐开口。

　　“孟烛泪，此任务我就交给你。我会让你投生京陵梨园教坊陈家二小姐，表为青淮第九艳歌女，实为采撷坊捉鬼师。这个芙蓉盏，我交与你去人间捉鬼时用，你师父九天玄女送你的剑，会在危难时刻保护你。”

　　他正视烛泪惊讶的桃花眼，“从今往后，你在人世间，就是陈家二小姐，陈烛泪。”

　　“什么？！”

　　“玉帝大人……”

　　人间？下凡人间？烛泪一脸错愕，沉香的吃惊与渴望情不自禁流露。人间是一个多么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烛泪记得母亲讲述的一桩桩人间事，也记得自己常常问姐姐想不想一起去闯闯人间。她还想起来月老牵红线的事，只是这不争气的月老几百年前犯了天戒被三代贬入人间去了。

　　“对了，月老也在人间？”

　　每天听的都是些柔肠寸断的故事，她一直好奇这个为人间牵姻缘线的大善人究竟是何模样。可这种事真正轮到自己头上时，她又慌了。烛泪慌忙上前一步，不顾旁人一把扯住玉帝的袖子。

　　“可是，可是我只是个道行颇浅的小神仙啊大人，让我去真的有用吗？而且，而且天界的规矩……”

　　而且，她想说，她去人间是要享受的啊！这么重的任务……玉帝长叹一口气，略微有些失神，他看着眼前面容姣好的少女，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喃喃自语。

　　“这么做，只是为了让灾难来的更晚一些，规矩也是可以破例的，只要一切能对三界安定而利也无妨。我明白天界不可干预人间事，但在万年之期到来之前，天界只有这么做，才能更好的减少战争为人间带来的伤害。”

　　玉帝抬头望天，皓月当空。

　　“这……未尝不是个让你安定生活的机会。”

　　所以，去吧。

　　去吧。

　　还未回过神来，烛泪恍惚间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她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抬起头，眼前玉帝那纯洁的衣摆连同所有画面就开始慢慢消散。天皇地皇，司命星君，玉帝西王母，东……王公。她眼前突然浮现一个模糊面孔，口中似被人灌下熟悉的甘泉，母亲和姐姐的呼唤已来不及进入心中，一眨眼夜已深透。

　　人间。也是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