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年间,瓷都景城。
江南春景最是动人处,便是那笼于轻纱薄雾之中的绵绵烟雨。
而景城愈教人流连忘返的,是烟雨里的青花白。
彼时,正是江南一年一度的陶神节,满街满巷瓷彩斑斓,兼有谁家院子丝竹缥渺,绵雨中更有着道不尽的优柔韵致。
一位身着浅淡绿裳的女子静静地站在街心里,仿似一抹初初从春意里冒出头来的嫩柳芽。
女子抛了油纸伞,沐着轻风细雨,听着瓷声叮咛,脑海中一幅江南风烟景致图已油然而生。
她便是礼部郎中颜长卿府上的千金小姐、京城颇具名望的丹青圣手颜雨泠,人称“丹青颜”,芳龄一十八。虽则年纪不大而画工精道,善于在有限的画境之中展现无尽与多变万幻的空间,给予人们无限遐思,当今大长公主甚是喜爱,奉她为座上宾。而京中才子多为不服,屡番挑战皆为其右,因而名声大噪。
此番颜老爷下江南办差,雨泠便随父游历写生,第一次到江南就有一种不知蜀地为何乡的感慨,只可惜明日便要随父返京。
“小姐,你慢慢装着,小心别露了怯,我去去就来。”丫环小柔将一只面具匆匆塞在颜雨泠手里便向着对街的小食摊直奔而去。
对于丫环小柔来说,满目琳琅的瓷彩并不如那些见缝插针式摆摊的江南特色美食来得吸引,早已吃得肠肥肚圆尤自不满足,这“去去就来”也不知来来去去了多少趟了,颜雨泠早已习以为常,只微微一笑,且由着她去罢。
既然小柔一再强调一定要“装”,那便装得彻底一些,别叫这江南的女子给比下去,早听闻这里的男子都鬼精得很,不装个大长公主私下南巡的范儿来根本唬不住。
她觉得脸上的微笑实在有些僵了,便悄然四下里瞅了瞅,顺眼瞄了瞄手中的面具,不禁感叹一声:“终究是景城。”——连节日应景的面具也是瓷制,虽制工粗糙了些,所绘的飞禽走兽也显得生硬,多半是过了节便弃之屋隅的玩物罢了,却正与那些展柜里的粉彩、珐琅、玲珑、青花等精品相得益彰。
天地良心,这一声感叹发自内心,绝不是装出来的。
“不知今年云府展不展瓷?若是不展,又是祝府拨得头筹,着实无趣。”
“是啊,祝瓷好是好,但比起云瓷来说,尚是缺一把火候。”
“云府轻易不展,一展必为精品。上一回见识云府的青花绝品,还是三年前。”
闲话入耳,脚随人动,不知觉间颜雨泠已随人潮到了祝府展柜面前,只是挨挨挤挤煞是有些恼人。
祝府此番出展的是一只青花瓷尊,瓷胎细腻洁白,修胎十分规整,无论从器形还是纹饰或色彩皆为上乘,引来众人的声声惊叹。
“上年老夫有幸一睹御窑进京的贡品,祝府这一方瓷尊与之不相上下,可见祝瓷年年精进,令人惊为观止叹矣。”一老者抚须长叹,“我景城民器有如此之作为,何惧不长足万年呢。”
祝府老爷祝之况闻言喜上眉梢,雨丝飘在胡须上都无暇顾及,拱手连称:“哪里哪里,老先生过誉了。”
只是人群中传来一声叹息:“哎,可惜。”
原本满面春风的祝老爷眉心陡然凝起,面冷声寒却又端着清高抬眼问道:“既有高人在此,何处不足还望不吝赐教。”
人群中沉默了片刻之后方才响起一个声音:“此尊以苏麻离青为混水,呈色靛蓝,色泽绚丽浓艳,清晰通透,实为中上之品。然而发色蓝中泛紫,稍显浅淡而浅淡之处又呈点滴星状晕散,且呈黑青之色,浓淡之间反差甚是明显,可见其晕散十分严重,是可谓中上品而未能达上品之质。祝瓷虽说比上年着实精进了不少,却依旧未能解决青料晕散之弊端,是所以可惜可叹。”
“依这位高人所见,有何高法可解?”
“无解。”
啥“高人”比我还能装?颜雨泠循声望去,一个戴着面具的公子堪堪转身离去,只见得他颀长的背影,一身青裳宽袖于烟雨中飘飞。
霎时间脑海中那一幅风烟景致图里,多了一位青衣公子,淡墨浓彩总相宜。
“只不知他长什么样?当不当得起我画中之仙?”颜雨泠暗忖。
自幼研习丹青,颜雨泠最是擅长水墨,而她的画中却从未曾出现过男子形象,只因心高气傲的她觉得没有一位男子当得起她的笔墨入得了她的画。
可是谁刚刚还说人家能装来着?
“云府出展了,快去呀,晚了便瞧不上啦。”
对街已是人头攒动。
按照瓷行的规矩,瓷品一经卖出,便很快要蒙布盖柜,表示名瓷有主。而云府的瓷品通常是一展出便被财大气粗的买家敲定,一般人再无眼福。
因此人们争相往对街的云府展柜挤去,都道是那云府的青花开了光似的迷人。
祝老爷气得揪断了两根山羊胡须:“可恶。”
“究竟是什么绝世精品如此迷人?”
颜雨泠带着好奇心好不容易挤到云府展柜前,却又听到对街一声高喊:“六万两,祝瓷青花尊一方,六万两成交。”
御窑烧制的成品直供皇宫,民间多半不得见,因而对于普通世人来说,民窑的精品便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但是仅一方青花瓷尊就售出六万两,亦是前所未有的天价,三年前云府展出的一方青花笔洗也才售出四万八千两,足足多出一万二千两。
人们又是一哄而上都往祝府展柜挤,都当是最后看一眼天价宝贝,沾些财气。
唯剩下颜雨泠一人懵懵然站在云府展瓷面前。
不,尚有一人,就在她的身旁。
这一回她看清了青衣公子高挑瘦长的身子与面具,那面具的瓷质与制工明显比街边小贩所卖的要好得多,乃是浅白底青花绘着一只尖嘴的狐狸,画工也颇为精细,想来不是随随便便的应景之物。
“看够了么?”因面具的缘故,公子的声音有些嗡气,却又无形之中带了些许磁性,教颜雨泠心口一颤。
一个小女子如此明目张胆生生地盯着人家公子的脸瞅着,着实太过失礼,那双深陷在面具里的眼眸是如此的令人慌张。
“呃、这、那……”有生以来颜雨泠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笨拙,指指云府展柜又指指对街,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她可是妙绝丹青叱咤京城画坛多年的“丹青颜”啊!在大长公主府上面对众多画手的质询亦未曾心慌过。
她的母亲是先朝画圣陆探微的后人,工于丹青,她几乎可说是含着画笔而生,能握笔便能作画,皇宫也是出入过几回,在圣上面前亦能侃侃而谈,又怎知会在一个陌生的公子面前如此掉份儿?
公子的青袖被轻风吹起堪堪拂在她面颊,才发觉自己与他竟是近在咫尺之内,就差脸对着脸了。
不知觉间脸上一热,耳根也有些烧灼。
公子的身体似乎也滞了一滞退开了,轻咳了一声,方才淡淡然问道:“姑娘亦懂得鉴瓷?”
颜雨泠忙摇了摇头:“不懂。初来江南,只觉得稀奇罢了。”
仰了面来望他,恰恰到他的下颌之处,朗声问道:“适才听闻公子点评祝府瓷尊,说得祝老爷哑口无言,甚觉惊奇,不知公子又对这方云府瓷碗有何高评?”
青狐公子微微颌了颌首,侧过脸来瞧她,说道:“‘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磐’乃云瓷之特色,此方青花瓷碗亦是如此。在下观此碗,粙色肥厚滋润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粙色青亮之中又带了些许灰色,稍显泛白了些。而且,与祝瓷同样为青料晕散所累,未能成为上上之品。”
不知为何,他又轻叹了一声。
颜雨泠似乎听出那声轻叹里所蕴含着的一丝无奈与焦虑,“青料晕散”对于他来说,似乎也正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只是他很快又一笑:“哦,姑娘已说不懂,在下却在此侃侃而谈,多少未免有对什么弹什么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