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临安六年,这一年的冬天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冷的格外厉害。
“……娘娘,陛下来了。”
顾妩自浑噩的沉睡中被唤醒,被侍女搀扶着勉力坐起,寝殿里暖意融融,她的身子却冷的几近没有知觉,面上也没有一点血色。
顾妩混沌的思绪缓缓清明过来,望着自己枯瘦的手指,她知道,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半年前她偶感风寒,自此再未痊愈,入了病榻再没能起来过。
她虽病的不轻,脑子却还是清楚的。这一切除了她那如今已经亲政掌权的好皇儿聂珉,再无第二人选。
她与先帝感情并不深厚,对方更是因为征战多年留下的宿疾,登基不到三载就离开了人世。
两人没有子嗣,先帝便在临终前挑了他的长兄,先太子唯一的嫡子聂珉为新帝,由她在一旁垂帘听政,稳固朝纲。
后来聂珉年岁渐长,朝中乱局也被她竭力平衡了下来,便于半年前还政于新帝。
她以为自己纵然不是聂珉生母,六年教养之恩也不是作假,故而对这向来孝顺宽厚的养子毫无防备。
不想这一大意,这条命都要葬送在他手里。
“母后今日可觉得好了些?”
聂珉身上还穿着朝服,瞧见顾妩脸色苍白,皱眉斥道:“你们怎么伺候太后的?还不赶紧再端两个炭盆来。”
分明自己已经热的额头沁出汗意,他却半点没顾上自己,也怪不得他的孝名能传遍朝野。
顾妩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将聂珉招至身前,一如往常接过婢女帕子替他擦去额头汗迹。
“我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也没顾得上你,也不知道你竟是消瘦了这么多。
朝里的事情,你无需事必躬亲,尽可放心交给韩相霍侯他们处理,他们都是可用之人。倒是赵家久无贤才,虽是你的母族,你可恩赏,却不可重用……”
“让母后病中还为儿臣担忧,实乃人子之不孝。”
聂珉打断她的话,握住顾妩一只手,“母后只管好好静养,万不可因为儿臣伤了心神。”
纵是病骨支离,这人依旧还是顾妩。
一双眼睛静若秋泓,带着三分威严,好似一眼就能看到人的心底,让聂珉夜不能寐,寝食难安,顾不得留下马脚就早早的下了手。
顾妩将手抽出,微微颦眉,“好孩子,你有孝心,我当然知道。我自知时日不多……”
“母后万莫这么……”聂珉想到顾妩书房里未完成的那道懿旨,心里一跳,喜意上涌。
“你不必多言。你生母是孝文太子遗孀,却和梁王有了首尾,去时没个清名,只好草草下葬。
你现在虽然当了皇帝,也不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追封她。而我一介将死之人,没却什么顾忌。
你说,我下一道懿旨,追封她为孝文太子妃,入孝文太子墓合葬,你看可好?”
孝文太子妃?书房里那道懿旨内容可不是这样!
聂珉猛的抬起头,直对上顾妩双目。
“珉儿,你觉得如何?”
顾妩挂着温和又耐心的笑意,像极了她曾经一字一句为聂珉解释书中释义时的模样。
偌大的寝殿里一时间没了一点人声,只有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碳默默燃烧,氤氲出极淡的松柏香气。
她抚养聂珉从八岁到十四岁,这六年里,他没有一丝懈怠,在她面前硬是将一个孝顺懂事,温和宽厚的好孩子演活了。
若非他亲政的这半年下手太过迫切,她怕是到了末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如今他还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无非就是想要将她手里的虎符蒙骗过去。她倒是想看看,在聂珉眼里,是生母重要,还是还是虎符更重要。
顾妩想到这里,笑意又深了几分,连身上的病痛都似乎减轻了不少。
良久,聂珉眼睛泛红,声音颤抖,回答的艰涩,“母后如此为儿臣着想。儿臣,儿臣感激涕零……”
顾妩大笑起来,苍白的面容多了两分血色,她看着聂珉,“这懿旨一下,只要你还要这孝名,便终生也不得追封你的生母。
珉儿,你说赵婉莹黄泉之下看见你现在这幅模样,她会有何感想?”
“你知道了?”
聂珉感动的神色僵在那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知道什么?”顾妩嘲弄道,“知道你在常宁宫的熏香和炭盆里下了毒,还是知道你买通了我身边的侍女偷盗虎符?”
床侧垂首侍立的侍女骇的倒抽冷气,险些瘫倒了地上。
“既然母后你已经知道了,也该清楚怎么做对你才是最好的。”
一时惊慌过去,聂珉又找回来多年伪装的城府,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母后百年之后,坐拥这大齐天下的到底是朕,届时顾家下场如何,全在母后这一念之间了。”
顾妩又想笑了,她父母早亡,未出嫁时在顾家不知受了多少欺凌。
若非她父亲曾立下救驾之功,景帝因此赐顾家承恩伯之爵,嘱咐顾家善待于她,她早不知要被顾家嫁去哪个贪慕美色的权贵家里做妾了。
聂珉只看见她这些年垂帘听政时面上对顾家的封赏,却不知道顾家眼下的衰弱究竟由何而来。
“顾家将来如何,全凭他们自己的造化。我自己都顾不上了,哪里还顾得上他们。
倒是陛下你,何不好好看看自己的身后呢?”
聂珉心里咯噔一下,“你做了什么?”
顾妩猛的抬手咽下自己从床内暗格中取出的朱红药丸,暗红的血从嘴角溢出,笑的别有意味。
“不要急,你马上就知道虎符到底在哪里了。”
厮杀声,脚步声,兵器交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太监总管满脸惶恐,连滚带爬的进来,“陛下,不好了!晋王手持虎符,以天子鸠杀太后为由,率兵攻打进宫了!”
顾妩听到此处,意识逐渐模糊,轻轻闭上了眼。
脑海中浮现起那些未嫁人的时光,虽平凡贫苦,但喜乐无忧。
而今,她半生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真的好累啊,该歇歇了。
如有来生,她不愿要这高位,但求一生平顺。
……
月已上中梢,麟王府中张灯结彩,却没有半点刚刚办完婚事的喜气。
东院之中,廊下挂着成双成对的大红灯笼,两名丫鬟立于门外守夜,听见房里久无响动,终于忍不住小声的议论起来。
“千里迢迢从上京嫁过来,大婚之夜王爷就领兵出了门,王妃心里不知道该有多难受。”晴岚压低声音,语含同情。
“不过是京里一个破落户,若非圣旨,她能嫁给王爷?这本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怎么敢奢求更多?”露华嗤笑一声,言语里没有一点对新王妃的敬重。
“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怎敢这样说出这种话来!”晴岚吓了一跳,侧耳附到门上听见屋里没有什么动静,这才安下心来。
“不过一个……”
咚!
屋中忽然传出了一声响动,打断了露华的话,霎时间,她吓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晴岚心里一紧,抬高声音问道:“王妃醒了,可是要奴婢进来伺候?”
“不必了,只是碰倒了茶盏。”
这声音平静的很,让门外两人松了一口气。若是听到了她俩的谈话,可不该是这幅反应。
顾妩并非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只是现在没心思去计较这些。
她刚醒过来,从桌案上昏沉起身时碰倒了茶盏。才坐正身子,来不及顾上酸痛的腰背,就瞧见了桌上烧着成双成对的龙凤烛。
随口应付过去门外的丫鬟,顾妩觉得头脑里混乱的很,明明才服下必死的毒药,怎么一转眼就到了洞房里?
她环首四顾,周身尽是刺目的喜红,回头一看,紫檀木制的拔步床上铺着交颈鸳鸯的锦被。
顾妩心头猛地一挑,越看越觉得这地方眼熟的厉害。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循着记忆找到了屋里的铜镜。
镜中人眉色如黛,眼含秋水,头顶凤冠,身着嫁衣,鲜研明媚若枝头初绽的芍药,分明是她少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