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江边1
书名:黎明的曙光作者名:三道劫数本章字数:6200更新时间:2024-12-27 17:06:07
一
韩耀光又一次挑事,把许其朋抓进城,没想到韩守业又把事情给弄糟了,还得罪了警察局局长和商会会长。父子俩一商量,准备了一桌好菜好饭,选在夜里十二点请客。
韩耀光在黄县是头号大地主,家里的财产谁也估不透,光住宅就有三处,在七里坪有一处住宅,是他祖辈住的地方,他大部分时间也住在这里,几道院落,密密麻麻的有几百间房子。在县城东北角龟峰山有一处住宅,那是他同军阀夏梦石交朋友的时候,两个人高起兴来盖了两幢别墅,夏天到那儿去避暑,后来,夏梦石忙着在外面做官,去得不多,他也就很少去了。在县城里又盖了一处,没有七里坪的房屋多,但比那儿好。所以,他每年都有一段时间住在城里。自从韩守业做了县长,他觉得乡里不大太平,就一直住在城里。
他是韩家历代地主中最残酷最凶恶的一个。韩姓家族有好多分支,有的人家与他早已没有往来,有的早已成了他家的佃户。那些富有的人家,分布在武汉、长沙、南京、上海、苏州、杭州等地开公司、开当铺或做官,只有他留在家里继承祖业、经营田产,他一家只有几个人,服侍他们的就有几十个人,什么管家、保镖、家丁、轿夫、奶妈、丫头……一大串子。韩家人出门,不是坐轿子,就是骑马,前呼后拥。
近日来,韩家留在乡下的人,也不少搬到城里来了。
夜十二点,被请的客人按时到了,客人并不像往常的那么高兴,而韩家父子却高兴得很。这次只请了两位客人,陪的人也只有韩家父子和崔彪。
崔彪给每人斟上酒,韩守业端起酒杯,分外客气地说:
“我任职县长以来,这是第一次私下里请客,所以,选在半夜里,兄弟我略备水酒与小菜,请你们品尝品尝,酒味虽淡,菜着虽差,但说明我们情投意合,遇到危难,能同舟共济。”
斐玉文端起了酒杯,听韩守业这么一说,又把酒杯放下了,叹了一口气:“韩县长,你家酒美菜香,款待热情备至,我很感激。不过,这酒我喝不下去。”
韩耀光一愣,也跟着放下酒杯,问:“这是为什么?”
斐玉文见大家都放下酒杯,忙说:“七里坪商会会长被人杀了,没人替他申冤,我求曹局长抓来许其朋,实指望县长重判偿命,讨还血债,没想到县长把人放了,还把我在农民面前亮了底,那天,我要不是躲得快,说不定会被农民的乱棍打死,成了冤鬼。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怎么,你还在为这事生气哪!”韩守业倒是恬不知耻地问:“你们说,这场斗争,我们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
斐玉文差点儿要哭出来,没想到韩守业还会提出这么个酸不溜溜的问题,心里越感到窝火,他说:“请你们父子原谅我不会说话,七里坪农民扬眉吐气,我们是一败涂地。实话对你们说吧,我已经准备好一笔钱,准备去武汉呀,省得把脑壳丢在黄麻城呀!”
“是吗!”韩守业淡淡地笑笑,又转过头来,问:“曹局长,你说呢?”
“不算是一败涂地,也是败得窝囊。”曹鸿彦说:“我这个人,只图痛快,要杀,就开一场杀戒,谁不怕掉脑壳,何况那些种田佬。可是,你县长让了步,你让吧,好戏在后头呢,就等着看热闹吧!我没有钱财,我不怕,实在混不下去,我带人上大别山当土匪。”
“能有这么严重吗!我看,得失之间,不在一时一地,有些事看来失了,实际上得了,有些事看来得了,实际上失了。”韩守业说:“要想对付几个进城闹事的农民还不好办,警察、民团开上去,不打他们就自散。再不行,让魏师长派部队来,这些都好说。但是,这样做,反而把农民发动起来了。我们这样客客气气地,他们不也是客客气气地走了吗!对你们说吧,我还想跟他们实行减租减息哩!农民的眼光短浅,给他们点好处,运动劲头就不足了,你要是逼得紧,他们要同我们拼命,我们就更费劲了。再说,打蛇要打头,农民再多我也不怕,怕的是那些带头的。我们要通过各种方法,把带头的一个一个地搞垮。这场斗争,看起来吃点眼前亏,但带头的我们都清清楚楚了,我看应该说是我们胜利,胜利!”
“武汉来的几个搞农民运动,那不过是心血来潮,他们中不少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在农村里吃苦受罪,长不了,我自有一套对付他们的办法。”韩耀光说:“至于楚汉华这个人,没人在他后面出点子,他啥也干不了。这个人,早晚我要把他的脑壳割下来,挂在城头上示众!”
“原来你们是有宏谋大略啊。”斐玉文赶紧端起酒杯,说:“这酒,我喝!”
曹鸿彦也赶忙端起酒杯,说:“韩县长,我这个人没有文化,你只要把话说清楚了,掉脑袋的事我也敢干,我最恨不明不白的。”
“不忙,刚才我请你们举杯,你们不举。”韩守业现在连杯也不拿,他说:“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
“那请县长快说。”曹鸿彦心急了。
“我深更半夜请你们来喝酒。”韩守业说:“是有事要请你们帮忙的。”
“好说。”斐玉文说:“县长,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说。”
“对,对!”曹鸿彦说:“我们听县长的。”
“我们这是关起门来说话的,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夏司令给我们五十支崭新的德国造。”韩守业说话声音像蚊子叫:“你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哎呀,县长,你哪是请我们的客。”斐玉文一下子警觉起来,“你是要放我们的血罗,我可是没有钱。”
“斐老板,谁不知道谁,刚才你不是说已准备好一笔钱吗。”韩守业说:“这还不都是大伙的事,也不是为我县长一个人。”
斐玉文看没有办法,便问:“要放我多少血?”
“我出三十支的钱。”韩耀光说:“你出二十支的钱。”
“我只准备去武汉的盘程钱。”斐玉文想耍滑头。
“哎呀,斐老板,不要舍不得啦。”曹鸿彦不耐烦地说:“要是农民闹起来了,你脑壳一掉,钱全是人家的。”
“你曹局长倒很开通。”斐玉文斜睨一下他:“你准备拿多少?”
“好啦,就这么定啦。”韩守业说:“他出力,他和崔彪带人去武汉取枪。”
“这事我包啦!”曹鸿彦下了保证。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把枪丢了,要拿你问罪的。”
“放心吧,枪要是从我手里丢了,脑壳我自己割!”
“好,我们痛痛快快地喝酒。”韩守业端起酒杯,同几个人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一道又一道的菜,一杯又一杯的酒,几个乌龟五八在一起,话越说越多,一直喝到天快要亮了,韩守业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说:
“这件事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可不要怪我不客气。”曹局长和崔彪现在就动身,你们到了武汉,再拆开这封信,地址、找何人、暗语、如何运,都写得清清楚楚。
斐玉文走了。
曹鸿彦、崔彪骑着两匹快马,离开了黄麻城。
二
汉口。
伯牙台,东对龟山,北临月湖,景色秀丽。
相传,两千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有位音乐大师俞伯牙,善于鼓琴。有一次,伯牙乘船沿江而下,忽遇狂风暴雨,停舟龟山脚下。不一时,雨过天晴,伯牙鼓琴消遣。
隐士钟子期闻声赞叹不已。
伯牙抚琴志在高山,子期称赞道:“美哉,巍巍乎若泰山。”
伯牙抚琴志在流水,子期又说:“美哉!荡荡乎若江河。
伯牙喜遇知音,便与其结为挚友,约次年再晤。届时,子期病故,伯牙失知音,十分悲痛。于是,碎琴绝弦,终身不复豉琴矣。
后人为其修筑知音台,千古传为佳话。
这天晚上,在台下的江边,坐着一位青年,心情激动得像高山流水似的,他是欧阳符克。
他坐在这儿是等人的。
几个月来,火热的斗争生活,特别是他往来在武汉与黄麻之间,传达长江局的指示,报告黄麻的情况,不知多少次,激动得他感叹不已。下午刚回来,领导上就叫他到伯牙台下的江边,等一个送情报的人。
他坐在江边,一个人在想着。他想:像黄麻农民这样运动,红国的天肯定要变,这把运动的火,肯定要在全红国燃烧起来,闹得天翻地覆,运动的红旗到处飞扬。到了全红国运动胜利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特别是我欧阳符克,到哪里都得受人爱戴,因为我们是点燃运动火炬的人啊!一开始闹运动的时候,我就是秘密的地下交通员,向敌人进攻的命令是我去传达的,胜利的消息又是我到处向人们报告的。理所当然,我应该得到所有人的爱戴。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我要是在黄麻那个火热斗争的漩涡里多好,每天跟土豪劣绅们斗争,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做出的业绩要载入史册的,英雄的名字要流芳百世的。我欧阳符克是有热情、有本事的人,我领导农民起来闹运动一定能领导好,我多次向领导上要求,就是不采纳我的意见,埋没我这个人材,我这个人是应该载入史册的。
最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欧阳符克心里继续想着。他想:在这个时候,我要是能到夏梦石的司令部去,放一把火,把他们的司令部烧了,或用炸弹把他们的司令部炸了,把夏梦石活捉了,干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报纸上登我的名字。我就是英雄了。突然,他眉头一皱,我欧阳符克素有雄心壮志,雄才大略,为什么不能设想得更大一些呢,姜杰石、汪精卫、夏梦石这些人不是经常在武汉开会策划镇压运动、屠杀人民吗?就在他们开会的时候,我去搞一场大爆炸,把这几个反动头子都炸死,不,把他们都炸伤,我去把他们捉住,交给全国人民审判。这样的事,在红国没有过,在世界上也没有过。到了那个时候,红国最好吃的东西,最好住的房子,最美的女子,最美好的语言,最高的荣誉,都应该给我……
要是这些事败露了,就要成为阶下囚、刀下鬼了。一代豪杰就会消失了,欧阳符克想到这里,心里不觉一惊。但是,很快地他就安定下来了。因为他想到自幼父母就求神许愿,说他是做大官的命,他这样想着,很快地进入了一个新的幻境,楼台殿阁、金钱美女、高官厚禄、差役丫环,一齐向他扑过来,扑过来……
三
“先生,让你久等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啊!”欧阳符克一下子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一看自己还坐在江边,面前站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再一细看,她是楚汉菊。
“是你呀,我不知道是谁来和我接头,等好大一会了。”欧阳符克站起来,笑着说:“这些天干得不错吧,有什么情况?”
“嘘,你小声点!”楚汉菊用眼睛向四周环视一下,不见有人走动,也听不到有什么声音,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故意装腔作势地大声说:“哎呀,先生,你把我忘了吧!”
“哪能呢,我做梦也想着细妹子哩!”欧阳也大声地说着话。
他见四周围什么反映也没有,便装成一对恋人,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窃窃私语。楚汉菊说:“黄麻不断有人给夏梦石送情报,这里面有问题。”
“哎呀,不好。”欧阳符克很紧张,说:“我们内部可能有坏人,有人知道我跟你接头吗?”
“我只知道你。”她摇摇头,说:“别人我谁也不知道。”
“对啦,不怕。”他刚才吃惊、紧张,这会儿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说:“去黄麻的人走了以后,谁送你去夏梦石家,连我也不知道。你的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连你的哥哥、弟弟也不知道,黄麻就是有夏梦石的人,也不会知道,你就放心吧!”
“我怕坏大事。”她说。
他这时忽然又想起了刚才的幻境,想起了他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便说:“要是知道姜杰石、汪精卫到夏梦石家去,提前告别诉我,把我带到夏家去。”
“你要做什么?”她问。
“告诉你吧,我这个人并不是区区无庸的人,我是有大作为、干大事业的人。”欧阳符克说:“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了不起的人了。”
她是很幼稚的,听他这一说,心里也很高兴,说:
“碰到有那样的情况,我肯定告诉你。”
“好,好!”他还想说下去。
她把他的话截住了,因为她心里很着急,说:“韩守业多次派人到武汉,说农民运动很厉厉害,夏梦石没派兵,给了五十支德国造。”
“什么时候送去?”
“已经通知那边来人领了。”
“我连夜报告领导。”
“那我们走吧。”
两个人像一对恋人,但并不是恋人,碰到有人,他们就甜言密语地说着话,不碰到人,他们就默默地走着。
欧阳符克已经二十三岁了,是天门地主欧阳修林的儿子。家里经济条件很优越,有许多漂亮的丫环使女,与他家来往的一些亲戚朋友,多数也是富户人家,那些人家的闺秀小姐也经常到他们家来,也有媒人给他提亲,他一个也看不上,他一心要找一位漂亮的女学生。后来,他到武汉上大学,花花世界,看到外国的那些摩登女郎,金发、蓝眼睛、美丽秀气。善歌善舞印度、巴基斯坦少女、温顺勤劳的鸟国姑娘……他梦想着找个外国洋女人。在两年大学生活中,他读了大量的外国小说,那些爱情至上的浪漫,又使他着了迷,后来,他又受到了北伐运动的影响,在北伐队伍中又受红党员的影响,加入了红国红党。以后,他又回到学校里去,一边读书一边做学生工作。“七一五”事变以后,他又担负秘密的交通员。
他不时地偷眼看与他并肩走着的楚汉菊,她虽然才17岁,但身材窈窕,长得俊俏,乳房,臀部,腰肢,都已经到了成熟的程度。现在,月光下看美人,美人更好看了,就像那含苞待放的蓓蕾,又洒上露水珠儿,娇嫩嫩,艳滴滴。看着看着,他忽然动起求爱的念头。
他在中外名著中,看到不少关于男女青年求爱的描写,有的唱着情歌,有的骑着骏马相互追逐,有的写信,有的托媒人……
欧阳符克想,我应该采取什么形式呢?写信,她不识字;骑马,她不会骑,我也不会骑;唱情歌,她是山里人,可能会唱,而我自幼在城里读书,我唱不了山歌;托媒人,我是运动者,又是红党员,岂能去托媒人。他想来想去,只有用口说的方法,嘴唇一动就行了,但是,又谈何容易啊!
忽然,他脑子里又打了一个问号,我这样做究竟行不行呢?我家很有钱,她家穷得连饭也吃不上;我是读过大学的人,而她不识字,这样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能行吗,人家会不会笑话我没有出息!
他们手挽着手又走了一段路,在明亮亮的月光下,他看到她的两只很美丽的眼珠光亮亮的在脸上盘旋,是那么富于诱惑性的眼珠。他的心更乱了,仰脸看看天空,玉盘似的月亮在向他微笑,好像在对他说,勇敢的年轻人,大胆些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失去时机,那是要遗憾一辈子的。对,我应该不失时机地向她提出来,我不嫌穷爱富,我不嫌她不识字、当女佣人,这本身就是很富有运动色彩的,谁敢笑话我,谁敢说我没出息,别人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这就是了不起的行为……
他想求爱的话到了嘴边,又闪出了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爱她呢?他提出了三个理由:第一,她很美;第二,她漂亮;第三,我的魂被她勾走了。三条是一个意思,而他平时就喜欢一、二、三,他再想不出别的理由,心想,三条足够了。
他决心开口了,汗珠儿从额头上流下来,他赶紧掏出手帕去擦,一切准备好了,他说:“汉菊,你看,第一,江边夜色很美;第二,今晚月色很美;第三,武汉很美……”
求爱的话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手挽着手走着,他真的希望就这样走完他们生命的全程,但是,时间不允许,她要赶快回去,向上级报告。
在分别的时候,他故意放大一点嗓门:“妹子,你经常来,我常想你哪!”
“嗳!”她走了,给他留下一串银铃似的清脆脆的笑声,他疑心自己在做梦,不觉也好笑起来。他自己开起了玩笑:人生是一场梦,我的梦比童话里的梦还要美丽。
四
江风阵阵,白浪滔滔。
江岸码头上,特别繁忙。忽然,一声汽车的喇叭声响,打破了码头的嘈杂,一辆美式吉普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个人来,个子矮矮的、胖胖的,活像一只汽油桶,他就是司徒卫。他经常来码头,为非作歹,欺压百姓,只要他说一声运军用物资,任何人都得让路,动作稍微慢一点,不是打,就是骂,横得黑天,码头上有许多恶名鼎鼎的头,什么十大亨、九条龙、八只虎,亨也好,龙也好,见了司徒卫都是客客气气的。
司徒卫往码头上一站,一个外号叫崔二虎的工头,赶紧笑脸迎上来,问:“副官,运物资?”
“嗯!”
“要多少人?”
“六个。”
“请副官放心,六个结实可靠的汉子。”崔二虎说:“什么物品也不会有半点捐伤。”
“晚上八点钟以后,天黑下来,码头上除了你和那六个人,别的不准有人。”司徒卫说:“夏司令的军用物资要是出了偏差,你和我的脑壳就得搬家。”
司徒卫说完就走了,崔二虎带了六个人吃了晚饭,就在码头等了。
夜幕降临,码头上只有哗啦哗啦的浪头拍打着堤岸的声音。夜里十一点,司徒卫坐一辆卡车来了。
崔二虎赶紧上前打躬作揖,笑脸相迎:
“副官,选好的壮苦力,早就在等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