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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爝火
书名:夕阳山外山作者名:水明石本章字数:5052更新时间:2024-12-27 17:05:47
畢罕神色陰晴不定,不敢擅自作主回應。一陣沉默后,霍伽的聲音,終于從廳后傳來:“罷了,事已至此,多加做作,徒惹人笑。副祭司,你令大家退下,容我與白虎先生親自一見。”
人隨聲至,她從后廳轉出,俏眉緊鎖,顯得心事極重,但并不加掩飾,坦然向白虎道:“先生不必有耐心,霍伽也已沒什么耐心了。若是為了我與貴宗主的誤會而來,不論你們有何決定,我鐵勒部自會奉陪到底……”
白虎笑意再現,但神色凝重,并不見輕松多少。
“公主既然在場,我便已猜對了第一件事。不論你信還是不信,本門宗主突然有訊傳來,要白虎轉告于你,說靈童之屬,關系重大,必是眾矢之的,千萬小心!”
靈童二字說出,廳中人人色變!霍伽失聲道:“什么靈童,我們從未聽說過……”驀地止聲,目光炯炯,逼視白虎,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大天龍密行寺有人遠赴中原,今日正式與天冰一戰。雖不知具體情況,但天冰落敗身亡恐已定局。”
霍伽微微一震,白虎已接道:“城外沿漢水而下,十余里外的小山之巔。”她再一凜,一拍掌,幾句回紇語喝出,便有一名高手飛奔了出去,隨即向白虎道:“就算此事屬實,與你的來意又何干?”
“天冰那一戰之前,本門有人失陷于敵手,聽到了他透露的一些內情。按他言下之音,只怕魔道容你們深入中原,便是為了藉機誘敵,好對付你們這一代的靈童。不過以天冰恨意之深,卻無端如此多話,其中必然是另有用意……”
他答得極直接,這些話,也須此時說出來,才能有他想要的效果。
自出陸家莊,憑一己之力,來尋這干胡人下落后,他耐心等候著的,也正是這樣的一個時候。
霍伽現出深思的神情,白虎伸手按劍,沉穩氣度中,現出不容輕忽的肅殺:“自古正魔不兩立,魔物當前,一應私人恩怨,都可以暫且擱置。霍伽公主,我玄心正宗今日正式相邀,邀你鐵勒部共同合作,互通有無,遏此魔患,卻不知你意下如何?”
突然一聲斷喝,拔劍斜引,寒光爍動下,劍氣凝如實質,向廳中一角筆直斬去!
魔血應劍激噴,一只妖魔,突兀現出全身,呆滯若癡,全不知躲避逃開,轉瞬化為劫灰四散。
———
又是清晨!
自湖邊的變故后,這已是第五個清晨,卻平靜得令人心頭如墜大石。流云老實呆在陸家莊里,郁悶得既想大叫一通,又想蹦跳著拳打腳踢一番。只因他不論想去哪兒,總有青龍或者玄武等門下的弟子,寸步不離地緊跟著。
“師長們有令,著我等貼身保護國師。”
雖說這幾個弟子都年輕,氣味相接,和他在總壇時就開慣玩笑了,也極是同情他這前宗主的抓狂與處境——但終究沒有一個人,敢稍放松一點點的這種“保護”。
便是流云自己,郁悶歸郁悶,氣惱歸氣惱,定身符在懷里摸了又摸,卻也不敢如以前一樣,花樣百出,一心腳底抹油,就此逃之夭夭。
“三十一間屋,三十二間屋……你說,陸安仁造這么多房子做什么?還有這些道路,玄門陣,奇陽陣……嘖嘖,一個小莊園,弄了這么些機關陣法,雖說很粗糙,有的也不大對。可這份心血費得真是不少。真是的,真是……”
無聊里,他又一次順著這一帶莊院,慢悠悠地散了一圈步,邊走邊對路上所見的情形指指點點,和陪在身后的一名弟子說話。
那弟子是白虎門下,性子有些拘謹,一路只“是”“國師言之有理”地翻來覆去答著,最后連流云自己都索然無味起來,停了腳步,怒道,“算了,不逛了,回去!我要見青龍他們!來這么一手,他們……他們就這么不信我,不信我也能老實呆在一處幾天啊!”
“國師。”
正在這時,朱雀的大弟子疾風匆匆而來,向他一施禮,“宗主有命,請國師過去一趟。”頓了一頓,面色有些古怪,又加了一句,“陸家莊換了主人了,和宗主談了半晌……連師父師伯們,都沒能進去。”
———
現在流云確定一件事,一個人倒霉的時候,只會越來越倒霉,撞上更加莫名的倒霉事。比如,他好心帶夜名查事,卻會暴露行蹤,捅出天大的麻煩;比如,他好心救人,卻反而會陷入重圍,差點出了人命;再比如……
吳老實舵主。
金光傷勢極重,勉強視事,也只在那間書房里。四將齊聚院中,由青龍親自送他進去,書房里只有兩個人在,除了金光,便是一名衣著極是華貴的老者,面目甚是陌生。書房案上,堆了厚厚一堆宗卷,看模樣竟全是帳薄之屬。
“參見國師。”
青龍退出,華服老者低頭見禮,施的竟也是玄心正宗同門問訊之禮,正統嚴謹得一絲不苛。流云一呆下,手忙腳亂地還禮,大奇道:“你是誰……是白虎調來的帳房?疾風說陸家莊換了主人,該不會是金光把陸家莊買下來了吧?”陸安仁那一夜偷襲被擒的事,連朱雀都是不知,更毋論一早不在莊中的流云了。
華服老者見他直呼當代宗主姓名,面色微微有變,但仍持禮甚敬,答道:“屬下姓陸,名正中,字光則。陸家莊是逆子任性胡為的結果,但卻也不必宗主來買,陸家的一切,原本都是代宗門暫時打理而已!”
流云更嚇了一跳,指著他問道:“逆子?你……陸安仁是你兒子?”華服老者陸正中神色一黯,還是點了點頭,手掌從袖里伸出,平托一方懸玉,但見七彩光動,化成一枚空首布古幣模樣,旋即恢復回玉佩模樣,說道:“逆子犯上作亂,大違門規,死有余辜。宗主卻仍將空首令賜還……屬下實在是受之有愧!”
“陸家……陸家……等等,我想想,師父當年好象說過,湘北秘字壇,負責的空首使便姓陸,陸什么來著……陸正……陸正風?”
“那是先兄,已于四年前過世了。”
“啊,對不起。不過令兄年紀應該不小了,師父說他才接任時,你哥哥便已是首空使,這又三十多年下來……”
“家兄世壽七十有四,本已屬喜喪,只可惜……卻算不得自然壽終。”
流云見他話聲中略帶哽咽,有些代他難過,正要再勸,金光一直聽著,這時突然問道:“諸葛流云,四年前,襄樊地界,是不是曾有過一場大災?”流云還未反應過來,隨口應道:“是的,秋日突然冰雹交集,一連下了三月,那時正好邊關吃緊,朝廷忙于邊患,顧不上濟災。湖南節度使財力有限,差點釀成巨禍……”
聲音戛然而止,流云突然想到什么,目瞪口呆地看了一桌的帳薄,小心翼翼問道,“金光,不是吧,你……一堆的麻煩沒完結,讓白虎約的回紇胡人,也至今沒給個準信過來。你干嗎……突然查起了這些的陳年舊事?”
金光低咳道:“那一年大災,你去南郭鎮,正好自襄樊路過。本地空首使便向你面求,要求調動秘字壇積蓄濟災。是也不是?”
流云苦著臉回想,道:“好象是吧……對,是這樣,的確是。算了,你傷重,不要多說,我替你說了罷。我答應了吳舵主,默許他調動縉紳商賈,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助官府平安過了災年。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壞事對吧?玄心正宗守正辟邪,救護百姓,原也是守正的一種……”
陸正中突然長嘆,一掀袍角,就地跪倒,哽咽道:“救災事急,陸家也從未敢怪過總壇,種種事端,只是源于家兄年長體衰,一時受激不過,而我那犬子,自幼助家兄打點生意,與大伯關系最好,所以才,才銜了這份私恨。”叩頭到地,哭道,“正中不敢有他求,只望總壇與宗主,能看在陸家世代持掌空首令,從不敢因私心動搖秘字壇公務的份上,放過小兒一條生路。他太年輕,家兄過世后,正中萬不該默許他成為湘北的空首使……”
流云愕然道:“陸安仁……那個陸家莊主是湘北空首使?呀,也對,你大哥是,自然下一代空首使也會是你們陸家的人……”話未說完,一份宗卷被劈面擲來,他本能伸手接住,低頭才看一眼,便只有苦笑,說,“是是,我知道這些會報來總壇,身為宗主,我也一定能看得到。可生意上的事全歸白虎打點,我要多管這份閑事做什么?難道我連他們都不能信嗎?”
金光不去看他,緩緩道:“襄樊大災,本門竭力而為,原也是份內之事。但是,只因你見了湘南一帶慘況,便一味沖動,甚至縱容吳老實以分舵主兼湘南空首使的便利,與錢不多等相干不相干的大賈豪紳灌沆一氣,打壓其他不肯合作的商賈行當,以至連累到了湘北陸家,兩次被襄樊分舵算計,幾近于血本無歸……”
流云突然劇震!
“四年前,不錯,那是四年前的事。陸……那個陸二先生,你大哥該不會因此才受激不過的吧!還有,我說,陸老爺子,你站起來說話啊……”
他目視陸正中,懷了一絲僥幸,磕磕巴巴地說著。但沒等陸正中說話,金光已平靜接道:“你沒有說錯,陸家上一任空首使之死,陸安仁手建陸家莊,交好回紇異族,處處針對襄樊豪商,凡此種種,都是源于四年前的這些舊事。但這些事本可以避免,白虎當時已發覺有異,而你出于回護之心,認為吳分舵主也是出于好意,為了保境安民,才不得不劫富濟貧……”
流云苦笑舉手,道:“你不用說了。是,是我將相關的宗卷毀了去,幫著吳舵主瞞天過海的。不過,那次為了救災,錢財上缺口太大,那個,吳……吳老實四處設法彌補,我說什么也沒想到,其中陸家就是湘北的秘家壇陸家……我認錯,你今日叫我過來,若是為了這件事,所有的錯,我愿一個人來擔!”
金光不語。
流云站著,陸正中跪著,而他卻只是沉默。
直到許久之后。
“陸正中,錯不在陸家,只須小懲大戒。你清晨時甫一進莊,我便已著青龍傳令,將陸安仁暗中押回湘北,由你們陸家自行看守。他也是年輕人火氣十足,著他閉門反省一個月即可。”
陸正中大震!
又驚又喜下,幾不知如何措詞,他重重幾個頭叩下去,頓時失聲痛哭起來。金光神色淡然,緩緩又續道,“至于諸葛流云,你雖不再荷負宗門,終是有錯在先,回總壇后,你與白虎,便在祖師靈前,每人受杖責四十了罷。”
流云一呆,反手指著自己,道:“杖責?我?”但金光已不容他再說,揮手令他先行退出。
———
四將仍在院中。
朱雀皺眉不解,青龍眉頭微鎖,玄武神色冷靜,白虎按劍而立,看得出,俱在留意著屋中動靜。但流云退出來,四人卻全在意料中一般,竟連性子最急的朱雀,都沒有向他發問。
流云自己,對陸家的事一半震驚,一半不安,外加對自己被叫來對質,卻被加了個四十杖處罰的莫名,一時也沒顧上這四人的反常,只低著頭去想剛才屋中的說話。
這時才突然回過味來。
自樊襄來的種種,從船至碼頭,吳老實與當地縉紳出迎,一直到后來陸家莊里的變故,難不成……都與自己四年前有關?
“青龍,不對,是白虎,我有話要問你!”
猛抬頭,他抓住青龍的手臂要問,一想不對,又松開去拉白虎,“我雖然不是宗主了,但也是玄心正宗的一份子。所以,我若是給宗門惹了什么麻煩,說什么也要弄清楚,有錯認錯,竭力彌補。你過來,我要弄清楚些事情……”
一拉之下,白虎紋絲不動,跟著手上劇震,白虎法力提起,已將他手掌震開,說道:“流云,現在不是胡鬧的時候。”
朱雀冰冷的目光也逼視過來,流云頓時氣餒,自語道:“我不是胡鬧,我的確有事要問。”還要再說,呀咿一聲,書屋之門再開,陸中正已勾僂了身子,倒退著出來,流云一眼看見,便想過去問話,卻是手上一緊,被白虎反手一把拉住。
青龍迎上前,與這老者客套幾句,再親自送客,到院門邊拱手作別。
待轉回來,這四將之首,神色已變為凝重,腳步不停,直往書屋里行去。白虎也不放開流云,拉住他緊跟其后。
流云莫名其妙,正想問,見玄武朱雀也跟了進來,只好忍住,只暗道:“按宗門規矩,秘字壇的事,除監查生意往來的白虎一職,便只容宗主知曉。這四人都這付神情,應該不全會為了秘字壇。那么,還有什么和陸家有關?這陸正中,看模樣也嚴謹忠實得很……”
驀地一個念頭閃過,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失聲叫道:“回紇!陸家莊,難道他們和霍伽的人有關系?”
“此事上陸安仁知道多少,本座不甚清楚。但至少整個陸家,就目前來看未曾卷入。”
流云這一嗓子,叫得極是唐突,正向金光見禮的四將,人人向他看去。朱雀正要叱責,金光卻平靜開口,同時一擺手,示意朱雀不必動怒,自己轉向白虎問道,“數天前你去見霍伽,曾劍斃了一個跟蹤你的魔物。據你所說,那魔物情形奇特,倒似神識被奪,被遙加操縱一般……”
突然一側頭,伸手按在胸口,悶咳不止。
他一連數日臥床,便沒有著上冠飾,穿的也不是極莊重的得羅法袍,只著了普通的白色常服,少了幾分平素的威重。一番悶咳中,他仍是眉頭緊鎖,似在推敲著什么,更見面色憔悴異常。
四將對視一眼,都深有憂色,由玄武開口勸道:“陸家既無異常,宗主便不必如此勞神。霍伽等人沒有動靜,應是仍在沉吟難定。他們畢竟與我玄心正宗結下深仇,斷不敢輕易相信……”
金光搖頭。
“那一夜,本座曾令人傳訊白虎,囑他留意是否被人跟蹤,只可惜雖劍斃了魔物,終未能看出來歷。螂螳捕蟬,黃雀在后,按說也該有所行動了,只是不知這黃雀,到底在冷眼旁觀些什么……”
清晨旭日,自門隙中透入,案上殘燭,在日光中搖曳著微焰,黯淡欲熄。金光無意一眼掃過,便突然一陣恍惚。自湖邊歸來后,數天臥榻將養,便是這陽光,也有好幾日未曾見了吧?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
若相反呢?
他驀地一振袖,拂滅了燭焰,一字字沉聲令道:“胡人無意合作,留在襄樊已無大用。但太子在此,又出了大滅絕奇門陣之禍,就此離開,卻也與理不合。所以諸葛流云,本座令你與青龍善后,其余三將,即日隨本座返回東都總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