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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曇花
书名:夕阳山外山作者名:水明石本章字数:5607更新时间:2024-12-27 17:05:47
數日之后,城中縉紳名流,由知府親自帶領,在岸邊為當代玄心宗主送行。一番客套致意,等樓船離岸時,已是近晚時分。是晚,襄樊最大的酒樓上,由襄樊分舵作東,大設宴席,與眾縉紳同聚一堂,熱鬧非常。
只是東道主位上,坐的已不是眾人都熟悉的吳老實,換成了一名六旬老者。自有消息靈通之人,私下里說起緣由,道吳分舵主被玄心宗主調回總壇高就,新任的這老者名叫雷戰,是現任宗主的心腹,能被委以重任,一點也不足為奇。
“聽說這代宗主初回宗門,便是這個雷分舵主,當著監天司與本朝郡主的面,頭一個拜倒痛哭高呼的。嘖嘖,他見機得好快,果然做人機警些,自有無窮后福可享。”
“不過也還好了,名門大派,不會趕盡殺絕。你看,對,就是那邊。那年輕人,就是原先的宗主諸葛流云,失了宗主的位置,他總算還保住了國師頭銜,在宗門里,照樣可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席上禮節周全,主賓談笑不斷,但一些不甚融洽的閑言碎語,也自杯觴交錯間,悄然流傳了開來,落入有心人的耳中。于是散宴之后,這些閑言便又被重復一遍,只是聆聽對象各不相同而已。
“若當真如此,那倒好辦了!”
仍是深宅大院,但已非白虎去過的那一家。霍伽以手支頤,聽巨龍幫一名本地弟子說著這些,低語一句,搖頭冷笑不止。一邊的畢罕卻詫然說道:“就這么離開了嗎,難道是我們猜錯,玄心正宗為了除魔,真的曾打算盡棄前嫌過?”
令巨龍幫弟子離開,畢罕一陣猶豫,又道,“那日他們的人來商議合作,便被魔物跟蹤,而這些天里,我們隱忍不動,魔物便也無動靜,倒是象怕我們被逼急了,真去與玄心正宗合作一般……”
霍伽忽問道:“小弟準備得如何了?”畢罕一震,還未答話,霍伽已站起身來,輕嘆道:“我去陪陪他。這孩子口上不說,那天在陸家莊,委實被哈利爾的魔鷹嚇壞了。這十來天里,夜夜惡夢不斷。”行到門前,腳步微頓,一咬唇,低聲囑道,“設好作法的法壇,這也是不得已。”
畢罕急道:“沒別的法子了?一路跟蹤過來,只憑零星感應,不也沒有追丟嗎?若開設法壇,以法力沖動少主的靈能強行感應,少主……要受的傷損就非同小可了。”霍伽身子微顫,聲音更低,卻回答得毫不猶豫:“爹爹傳話過來,王子返回西域后,教主會親離神火宮,為他主持大典祝福。爹爹擔心他會來查看暗石,感應魔氣是否外泄……我們已沒有時間了,畢罕叔叔。”
她推門往外走去,一輪皎月當突,身后傳來的,是畢罕一聲極長的嘆息。再行幾步,一陣夜風拂過,送來一縷極淡的香味,卻是園中一株曇花開了。霍伽循香望去,饒她心事重重,也不禁訝然,信步走了過去。
曇花飄逸多姿,清香沁人,西域從無見處。霍伽喜歡漢學,久聞其名,也僅看到過圖畫,如何想到,能在巨龍幫這種小派的宅院里遇上?她繞花把玩了一會,一時便忘了煩惱,但心頭突然一撞,“如優曇缽花,時一現耳”,幾句幽幽哦吟從思緒里一閃而過。
中原當今朝廷,為了求得邊關安穩,曾有公主和親,嫁與了回紇當代的君上。按習俗,公主出嫁,自有一些女官陪嫁,在西域日久,這些女官便也奉恩詔各自成家了。
又因了這一代君上是鐵勒部血統,所以無形中,不少女官們被賜婚給了本部的貴族。霍伽出生后,因生母奶水稀少,只得由父親的一名寵姬,被尊為容女史的一名女官抱養。那容女史識書斷字,學問頗深,霍伽自能記事時起,除了修習法術,騎馬習武外,便是跟著容女史,奶聲奶氣地習誦漢人的詩書文章。
“如優曇缽花,時一現耳……”
忘了哪本典籍上的了。或者,只是閑書?但容女史每每一人抱膝閑坐,便會悵然誦著這一段,好聽的聲音,織纏出綿綿不絕的鄉思。
霍伽少時,很喜歡聽這低低的哦吟,再長大一些,便多了一分說不出的滋味。只因這個亦親亦師的姨母,再多識能文,也畢竟是漢人,很難適應胡地習俗與風情。而霍伽,身為鐵勒部公主的驕傲,使得她縱然心馳漢學,也無法喜歡她尊敬著的長輩,去如此牽掛著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只是,這一切,現在都不復重要了。
哈利爾入魔,暗石失竊,那一夜的大變里,族中死了很多人,容女史也未能幸免。養她教她的這個漢人姨母,終于再沒能回到漢人的土地上,便似那段殘章所說的,“如優曇缽花,時一現耳”,孤單綻放在遙遠的異域,轉瞬即已凋零。
但便這么一出神間,潔白的優曇花瓣,已轉為枯萎,月光映照下,幾乎是眼力可見的速度,一點點地衰敗了下去。霍伽猛地回過神,略一皺眉,突然伸手,將尚未敗盡的曇花摘下,法力到處,靈火從指間吐出,連花帶柄,燒了個干干凈凈。
突然“呀”地一聲,從不遠處陰暗處傳出,語氣極是可惜。霍伽也不去看,只板著臉道:“淘氣小子,讓你不要亂跑,還是一個人溜了出來!左叱利呢,又被你戲耍成什么樣了?”說話聲中,一名小童蹦跳著奔過來,對霍伽做了個鬼臉,吃吃地笑個不停,正是她唯一的弟弟葉爾。
霍伽低下身子,拍去他衣上塵土,責道:“如此貪玩,爹爹知道了,一定會罵死你的。”葉爾笑道:“姐姐不說,爹爹難道能算出來嗎?”有些可惜地看向曇花殘柄,噘了唇問,“還未全敗呢,干嗎就這么毀了?”霍伽不答,低頭看他的手掌,突然一提氣,靈力往他掌上注去,頓時一抹微光爍過,葉爾左右掌心,兩枚火焰飛騰的印記一現即隱。
葉爾忙不迭地抽回手,低頭叫道:“下次不敢啦,姐姐你莫生氣。實在是找到這株曇花時,它眼見便要開了。我……我才不得不動用了天生的靈力,強行壓制住了它的綻蕾。”霍伽這回真皺緊了眉,說道:“果然用在花上了?怎的這么不懂事!你感應那樁物件,耗費極大,靈力又屬天生所有,非是修煉就可以恢復。你……葉爾,萬一靈力耗盡,無法追蹤,爹爹最后的希望,就要被你毀于一旦了!”
葉爾小臉漲紅,囁嚅道:“可姐姐你從沒見過曇花呀……就是在中原,這花也極少開放的。”眼淚噙在眶中打轉。霍伽心中一軟,不忍再責,便強笑道:“好了,不說了,姐姐知道你是好心。你在哪兒見到了這花?而且,又如何甩開的左叱利叔叔?”
上次陸家莊遇襲,左叱利雖襲擊畢罕,但此人性子火爆,族中人人盡知,霍伽便未多加責罰,只勒令他向副祭司賠罪一回而已。
此后的種種安排,霍伽卻不敢讓他知曉了,生怕這火爆性子的貴族,因了失姬之恨誤事,加上葉爾上次差點被魔鷹所擒,便調了左叱利寸步不離地守著少主。可葉爾雖然聽話,卻只是聽她這姐姐一個人的話,左叱利脾氣又壞,幾天相處下來,左叱利固然暴跳如雷,葉爾孩子氣上來,便仗了小聰明,對這看不順眼的免費大護衛百般捉弄,偏偏他尚未成年,又是未來的族長人選,左叱利被捉弄了也自無計可施。
這些霍伽不是不知,但事多且雜,一時沒有精力顧及。保護這弟弟的,暗中自有其他高手在,調左叱利過去,不過是免得此人再度闖禍罷了。當下隨口一問,也沒多放在心上,葉爾卻更低下頭,只說道:“是宅里一個下人……姐姐你不要問是誰,下人這么多,長得又差不多,葉爾分不出來的啦!”尾音拖得長長,很帶了些撒嬌的意思在。
不等姐姐再說別的,葉爾拉了她往里院走去,連行邊道:“我想到了,姐姐燒了那花,就是不希望看到它凋零。光明圣火能度苦拔厄,這樣的解脫,對它來說真的再好不過。可是姐姐,我這次玩得過火了點。您要不幫我說說好話,只怕左叱利叔叔一從陷井里出來,就也會馬上來替我解脫了……”
說話間穿過院門,再拐一道彎,到了一處偏僻的所在。饒是霍伽對這小弟捉弄左叱利的惡作劇早已習慣,也仍不禁愕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空蕩蕩的路面,突兀一顆人頭,口塞布塊,荷荷低聲,身子全陷在地下。月光明媚,照得那人面目清楚無比。但見虬須滿面,眥裂目瞪,青筋畢露,憤怒如狂,不是左叱利卻又是何人!
———
送走最后一個客人,流云與雷戰等人返回分舵。一進門,他便大大伸了個懶腰,渾不顧分舵弟子忍笑的神色。
這次他以國師身份,率眾送走宗主,又大宴襄樊的縉紳名流,唯有認命穿上法袍玄冠,一整天下來,既要小心不被絆到,又要應酬叫不上名的形形色色人等,只累得恨不能鉆進地下去暫避一時。
“現在他們幾個,大約真已經鉆進了地下吧……早知道,該和金光換一換差事的!啊,也不對,我沒傷都受不了,換他這么折騰一天,只怕玄武那半吊子醫士,又要頭疼上很久很久了。”
在心中自言自語,他隨青龍雷戰二人往里行去,穿過幾進屋,便進了舵主議事的內室。這內室是青石所筑,外觀飾以木質,便在吳老實居處后面,看上去全不起眼。流云不禁暗自稱奇:“雷戰奉命留意分舵事宜,才幾天功夫?便將這里摸得如此透徹。看他方才一路穿廳過戶,簡直如在自家庭院嘛!”
殊不知雷戰貶于嶺南,雖則頹唐自棄,郁勃之氣,何時不盤梗于胸?如今被宗門啟用,重新振作之下,自然事事竭盡心力。他是宗門舊人,能力不比吳老實遜色,熟悉環境,盡快擔起舵主之責,不過牛刀小試而已。
這時擯退門人,他請流云和青龍在上首坐了,自己雙手一合一分,取出一枚照心靈符,說道:“宴席之中,有國師你代屬下應酬客人,屬下正好佯醉回避了片刻,安排弟子接應宗主與三位護法。”
流云點了點頭,一邊褪去法袍,一邊道:“那么大陣仗離的城,誰也想不到,他們會中途再悄然折回來,藏到陸家莊的密道里。對了,辛白太子因為靈月教開壇在即,后天就要趕去湘北,這是晚宴上才聽來的消息,雷戰你和金光說了沒有?”
流云身份特殊,對金光直呼其名,人人都已習慣,雷戰也不以為意,答道:“屬下已經稟過,宗主著我們明日去拜訪一趟,屆時再依禮恭送,萬不可節外生枝。”將照心靈符呈上,又道,“宴上有巨龍幫的耳目,屬下安排人手跟蹤,找到了胡人的所在,已著人扮成百姓,暗加護衛。”
流云喜道:“雷老你辦事還真雷厲風行,果然要得!沒變故最好不過,一旦有變故,我們也能及時應對。青龍,玄武那邊怎么樣了,他們動用玄光術開始監視了罷?還有,金光的傷勢……”
青龍接符后拈訣催聲,確是在與玄武說話。本來玄心門人之間,哪怕相隔萬里,也能以傳心術相互通話,但這次暗潛回襄樊,事出極密,又要動用陣法查看胡人動靜,傳心術易受陣法與個人修為影響,反不如這種特制的照心靈符靈動合適。
那邊玄武也已聽到,于靈符中答道:“陸家莊地道寬敞,其上又有陣法掩護,于布署玄心術極有裨益,這一層不必擔心。反倒是你……流云,你身負國師之職,由你迎送太子,我玄心正宗才不至有失禮之嫌,須時時記得收斂性子,這段時間里不要自作主張,擅自外出……”
流云哭笑不得,點了點頭,一想又不對,玄武沒可能看得見,只得湊上去,對了符紙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以前太平無事,我才會由著性子,不樂被人拘束。但現在是什么情形?我諸葛流云,好歹也是玄心正宗弟子,難不成連這點點的自覺都沒有?”
符里卻是沒了回應,半晌,青龍搖了搖頭,雷戰也搖了搖頭。
待雷戰稟過弟子暗中守衛之事,便再無他話了。青龍陪流云離了議事室,流云仍是委屈,指著自己問道:“青龍,你說實話,我那些年的確過份,但想的是把宗主之位交還給宗門……難不成令你們覺得,我真是那么不省心嗎?”
青龍不答,陪他再行一陣,突然止住腳步,沉聲道:“是不是覺得,玄武今天的叮囑,很是突如其來?”
“當然!”
“自南郭鎮走水路直放襄樊以來,流云,我知道,你對于夜名諸多同情,覺得絆他留在玄心正宗,實在是近于恩將仇報之舉,對是不是?”
流云莫名其妙地看著,叫道:“等等……夜名?青龍,你怎么扯到他身上了?你還記著我拉他出去刺探的過失?是,那次我是莽撞,害得你們措手不及,才生起的種種變故……我已經知錯了,你和玄武,便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了吧?”
巡夜的弟子離二人站立處頗遠,青龍微一沉吟,并不即答,驀地又換了話題,問道:“流云,宗主當時在船上的情形,除我之外,你再沒向他人提過了罷?包括夜名……他是否知道什么?”
流云更莫名其妙,道:“當然沒。金光前幾日問起,我也都按和你商量過的,只說了霍伽以笛聲幻化魔音,以致影響了他心神,破敵應機,卻全然忘卻……我連他教我的那套古怪心法都沒敢說出來!”
青龍點了點頭,再沉思一陣,突道:“今天一天,繁文瑣禮,確是累人。流云,你有沒有興致,陪我活動一二?”手印一結,也不待流云回應,便直接攻了過去。
他二人站得極近,這一式攻來,流云不防之下,疾伸手去格,奇道:“你今天……青龍你都不象你了!”青龍手印再變,由大有而歸妹,竟是以先天卦數催動,法力變幻奇詭。流云連忙變招,勢已不及,胸口一疼,已被結實擊中。
兩聲低哼幾乎同時響起,流云向后跌出一步,而青龍竟也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開。
他一掌擊中后,未敢施力,而流云胸口,卻有一股充沛法力迸出,將他攻出的三分力道化解無存之余,更反震過去,只震得他半臂酸軟。
“你的法力果然又有進步。那個心法,非但比你自靈峰上人處習得的更為高深快捷,更重要的是,運\行方式奇特,竟能將你半人半魔的體質加以融合改造,從而練出非道氣又非魔氣的古怪法力……難道宗主畢生沉浸道術,一時心神失守,反而自行證悟增益,令我玄心正宗心法更上一層樓?”
青龍皺眉低語,流云苦笑答道:“上次和你提起這心法時,你便試過我了,何以這次又要來試——我多練了十來天了,當然更進步了一些!”青龍卻搖頭,又問道:“你這些事,當真沒和夜名說過?”
“我……是,我是散漫不受拘束,但是,青龍,我流云什么時候,會遮遮掩掩不說實話了?夜名,夜名不是隨座船先回總壇了嗎?暗潛回襄樊的,只是金光與三將,可你老提起夜名做什么?”
青龍并不在意他的不滿,伸手按在腰間,長長一聲嘆息。這首座護法,眉宇間竟有了幾分憂色。
“有一件事,我與玄武,尚未敢稟報宗主。流云,你可知道,大船東上,本要直放總壇的。可是,宗主才暗里折回,本該隨船先去東都的夜名,便連同小雨和那個參軍許俊,全部失蹤無影了!”
流云大震!
但沒等他追問,青龍緩緩又續道,“夜名是留了書信的,說突有急事要辦,事了后自會回來,讓我們轉告宗主,不必為他擔心。但也是當時,有弟子撞到他準備離船,上前阻止,卻被擊暈了過去……”
“不會,夜名不會傷人的,一定是弄錯了!”
“我沒有說一定是夜名出的手。那名弟子至今未醒,船上由靳宮主作主,請你師父燕赤霞幫忙查看,發現他所受力道古怪莫名,倒有點象你這融合半人半魔體質的古怪心法,所能造就出來的特殊法力!流云,我很擔心,既然你未將心法傳給外人,又未鼓動過他們擅自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