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珠寶箱
书名:夕阳山外山作者名:水明石本章字数:5158更新时间:2024-12-27 17:05:47
白虎領了兩人疾行一陣,出了北邊城門,早有分舵弟子迎來,奉上備好的座騎。綠奴跟來,是未曾想到的,流云主動道:“我和這弟子合騎便可以了。”四人三騎,一路絕塵,沿官道飛奔。
再行一陣,一直不說話的綠奴,突然冷聲叫道:“你們這是往哪去?我出來,是去幫公主的!”馬蹄之聲,甚是急嘈,她的聲音,卻更響上幾分。流云便要回答,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也是,白虎,我們這是去哪兒?還有,小雨那孩子……”他趕去宅院太快,只知小雨莫名出現,宗門余下的種種安排,他便一無所知道了。
綠奴搶問道:“什么小雨?”白虎一騎在先,頭也不回,只道:“就在前方。雷舵主設了三處埋伏,應該可以緩上一緩了。”嘆了口氣,終于又問,“流云,你從分舵突然沖出,何以連傳心術也一并屏絕了?”
流云頓時窘住。
“宗主所料不錯,你是要搶在他前,找到那孩子藏起,免得她和夜名受責,對不對?不過那不重要了,夜名已經找到……”
“找到?”
“就在宗主馳援回紇王子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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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去得急,自不知道他才離開,宅中異變,就已反應到陸家莊的玄光術法鏡上。而偽成仆人的小雨,小小年紀,大亂之中,偷偷跟著爭斗眾人,冷靜老道中,顯出一付欲有所為的模樣。
果然,鏡中清晰看到,左叱利突圍不得后,她便潛近了戰團,雙手一陣古怪比劃,將淡淡寒光拍入地下,泥沙聳動,操縱起一具腐尸,相機而動。
而雷戰,這一刻,卻有急報得來。
求援。
求援者,是已前往扶王山的辛白太子,而急待救援的,則是另一名太子——或者說,王子,伏雷爾可汗之子,前往中原進謁天可汗的回紇王子博爾都。
博爾都在西京進謁天子,霍伽手下的跋銑等二人,便是隨他一同來的,只為本族有事,才臨時找借口離開。扎蒙與辛白太子交好,這一趟進京,卻未能遇上,極覺遺憾。所以公事完畢后,他先將朝廷賞賜運\回關外,自己以私人身份趕往湘中,既能見一見朋友,又能飽覽中原風景。
湘中魔亂才定,護送之責,自然由監天司擔起。本來約好在襄樊相見,但靈月教分壇大典在即,李辛白拗不過妹妹,先行一步往扶王山而去,博爾都本打算直接追去,卻又變了主意,說族中有大事發生,須進襄樊城一趟。
不料卻在城外十余里處,被莫名出現的妖魔偷襲。監天司護送的人手折損過半,李辛白又已離開,回援不及,只得通過道術中人,向玄心正宗的襄樊分舵托請,著分舵主無論如何,也要將這回紇太子平安救下。
這也是流云到了那間宅外,發覺分舵弟子全部離開的原因了。唯一留下要傳訊給他的一名門人,卻又因他闖入太急,不及追上稟報,后來更被腐尸偷襲遇害。
當然,有綠奴這外人在,白虎不會詳說太多,側重點出的,反而是回紇太子已然入湘。本來他策馬在前,這時有意落后,一邊說,一邊觀看綠奴的神色。這女子上次帶他去見霍伽,此回又為公主不管不顧,可見定是胡人公主心腹,所知應該不少。
流云問道:“金光不是要去見霍伽嗎?是因為這個叫博爾都的事變了主意?”一想仍是不對,說,“他們這次設陣,是最后找出所謂圣物的機會,金光選這個機會出面,應該是打算以此示誠\,先助他們平了魔患再說。所以他就算來不了,也定會令人盯死動靜,好及時應變對不對?”
綠奴在聽到博爾都三字時,已是俏面生寒,似對這個太子很是不屑。這時聽了流云的話,忍不住冷笑道:“什么示誠\?你們漢人最愛趁火打劫,勒索好處,豈會好心幫我們平魔!喏,這不是,博爾都王子一到,你們宗主,不也就更匆忙地示誠\去了?還有,你們說就在前面,一里是前面,十里也是前面,這個前面到底會是多久?”
“自然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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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向左拐,湖面如鏡,鱗波微漾,流云心中便打了個突,愕道:“又是這兒?”與他并騎的那名分舵弟子,正以照心靈符與同門聯系,說了幾句后出聲稟道:“雷舵主與青龍護法親自組陣,已將困住博爾都太子的妖怪驅散。但是目前情形,卻仍顯得極是奇怪……”話未說完,道路方向再變,幾株枝頹葉瘦的秋柳邊,人群三三兩兩,或激斗正酣,或旁觀戒備。或交涉說話。
“公主!”
綠奴一眼望去,便見到了霍伽,高叫一聲,飛身下馬,奔了過去。霍伽蒼白了臉,倚在一株柳樹邊,四名先追來的衛士相護,另兩名衛士,卻尸橫當場,傷口翻裂炙黑,綠奴才一眼看到,霍伽已突然道:“你不要過來。”聲音嘶啞,與平時大相徑庭。
另一名衛士,則上前一步,阻了綠奴靠近,嘶聲道:“你若想害公主,我不會允你過去。若是想幫公主,也先不要別過去。”往地上一指,黯然又道,“連他們,都成了博爾都的人,要害死公主!”他們是鐵勒部六衛,向來情同手足,以拱衛族長一脈為榮。剛才宅中大變,一并追著長公主出來,卻不料其中兩人也有異心,覓機暗算霍伽,迫得另四人不得不下了殺手。
綠奴身子劇震,叫道:“公主……”急得幾乎哭出來,只道,“我怎么會害你?”還要再說,突聽一陣嘲笑遠遠傳過來,一個很是粗豪的嗓音冷聲嘲道:“眾叛親離的滋味如何?霍伽,為了護住族長的身份,你們父女,差點把整個鐵勒部都拉進了深淵!”
霍伽本來面色蒼白,一聽這人開口,氣往上沖,雙頰變得赤紅,猛轉頭喝道:“博爾都,你雖是王子,也仍是鐵勒部身份,若再敢對族長言語不敬,我便代爹爹以族規治你!”那聲音便哈哈笑了兩聲,道:“本王子只說了事實而已,你莫不會是……懷疑我指使他們殺你吧?那可就實在太冤了。本王子遠在西京,入湘也是臨時起意,中原的辛白太子,還有監天司的這位張石晨大人,是都可以為本王子做證的!”
白虎與流云應聲望過去,那人三十不到,肩寬腰窄,高鼻深目,相貌尚可稱英俊。只是穿著緊身戰袍,金銀絲線繁花密繡,已嫌過于耀眼,這人卻又戴了頂錐頂皮帽,帽上珠光寶氣,不知鑲綴了多少玉石。另有軟金腰帶束在腰間,光華流轉,也嵌著無數鉆石翡翠,再加上腰懸彎刀純是黃金質地,以至于整個人周身上下,無處不是黃金珠寶,簡直如同閃閃發光的珠寶箱一般。
也顯得并立一處的另二人,實在有些……簡樸得不大象話了……
一人著的是本朝武官服飾,正是監天司副使張石厚,而另一人,青玉色絞纈暗紋法袍,六爻法相玉犀冠,向來在流云看來,只嫌繁雜排場,這時在胡人一身珠光的映襯下,卻竟也質樸了許多。
這人自然便是金光,而那胡人,就是李辛白傳訊,請襄樊分舵出手救援的回紇太子博爾都了。
流云嘴角牽動,好容易才忍住突如其來的笑意,與白虎下馬過去,說道:“張大人,咱們是舊識,就不多禮了。但這位是?嘖嘖,一眼看過去,就知定是大人物,尊貴炫亮,令人頭暈目眩……”
他對霍伽本來并無好感,但剛才親見霍伽小弟被掠,族人背叛,暗里先有了幾分同情,加上博爾都這身行頭,又實在顯得好笑,所以這時一開口,頭兩句還算正經,后兩句,未免就加了三分玩笑、三分嘲笑的意味在了。
張石晨拱手為禮,介紹過博爾都身份,再與流云客套幾句,便微側過頭,極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便聽他向金光說道:“流云國師也來了,南郭鎮一別數月,金光宗主,想不到這么快,大家又能共聚一堂。想當初,南郭禍機初發時,是貴宗門先有人在場。而這次襄樊魔禍,又恰在貴宗門巡行路過之刻,玄心正宗,果然不愧為除魔衛道的天下第一正道,連妖魔為禍,都只選與貴宗門有關的時候發難!”
金光面色淡然,只道:“良醫之門多疾,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天降大任于我玄心正宗,本門唯有當仁不讓而已。”目光一垂,掩住一瞬間的冷峭,以平淡口氣吩咐道,“白虎,你既來了,便四將合力,了結眼前的混戰罷!本座累了,而張副使與博爾都王子,風塵仆仆,又一路苦戰,想來會更加的困頓勞累。”
白虎暗自一震!
他奉金光之命,前往霍伽處接應流云,順查一查小雨之事,這邊情形如何,自然不知詳細。但張石晨如此說話,足可證明,監天司用意仍有不善,而宗主,突然下了這般的令諭,其用心,則只能是——
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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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人閑閑站著說話,其實湖邊情形,并不多顯輕松。霍伽是追劫走弟弟的一個矮小下人而來,而另一道魔氣又緊追在她身后。一路上,仗著襄樊分舵有人手相協圍截,倒也未落下風。但戰到這邊,路上不斷有死人倒伏,魔氣有所附著,操縱著戰死者復生為禍,極是討厭。
那矮小下人衣服闊大,發上胡亂束著幞頭,蓋去了大半面目。但幾場圍截下來,主事的玄心高層,都已心中雪亮,正是在玄光鏡中見過的小雨。青龍暗中傳令,著眾人盡量生擒,如此一來,難度又復加大,而小雨劫著比自己不矮多少的葉爾,行走路徑也古怪莫名,不時凝神感應,變幻方向,最后竟直闖到宗門救援回紇王子的大湖之邊。
對玄心正宗而言,這湖邊,算是舊地重游,十來日前,宗主莫名破門沖出,再有消息時,便正在此處。
而困住張石厚博爾都一行人的,其實仍算是玄心正宗的舊識。
當時夜襲陸家莊的獅首圣,以及鐵勒部中入魔成狂,造成種種紛亂局面的禍首——哈利爾!
魔鷹盤旋,凌空偷擊,妖魅狂暴,魔焰正熾。
李辛白求援對象是襄樊分舵,但眼前情形,卻已非一處分舵能抑制的了。雷戰將消息再次通報,金光微一沉吟,當即再次傳令,所以隨他潛回襄樊的人手,全部編入分舵統一調度,自己也親率玄武朱雀等人趕來。
其實十數日前,大張旗鼓的離開,瞞得了百姓,瞞得了胡人,瞞不了有心人的推敲。流云向太子行轅的拜方,也僅僅基于禮節。李辛白如果當真相信,便絕計不敢將援手一事,全托請給區區一座分舵。
“若是如此,宗主,太子會不會以瞞妄之罪相責?”
“玄心正宗,匡道除魔,向來不必稟報朝廷。若此次強加掩飾,反而墮入對方算中,遠不如不遮不掩更為合理。”
既知是試探,那么,便讓試探者看到想看的情況罷——正大光明,本身就是詭道的一種,令人無懈可擊的詭道!
只是,話雖如此,麻煩仍然多多。
比如夜名。
白虎言道夜名已找到,自然是事實,但仍有一半隱了未說。夜名是找到了,情形與小雨略有相似,似無力自主,同時卻又更壞上三分。
他身上是純正的大天龍密行寺佛力。
丹丘生以元神渡入,畢生修為,與夜名這肉身,已如色里膠青,再難分離,雖非羅漢金身,也相距不遠,最是正氣浩然,不容邪魅鬼氣。
但莫名失蹤又莫名出現后,他這羅漢金身,已被外力附著,妖氣充沛,令最先遇上的朱雀,未加提防下,都險些吃了大虧,幸得雷戰應變奇速,調動戰陣圍困,以多打少,不傷人,卻盡量消耗對方體力。
果然,耗得一陣后,夜名體內妖氣佛力相克,沖殺一陣便告不支,內息混亂,如癲如狂,極是危險。
連玄武,都診\不出癥結的所在。
而凡此種種,又落入了監天司眼里,張石厚得報后,待戰局稍穩,便是問起此中經過,說道:“夜名這孩子,與倩安公主極是投緣,宗主你以長輩身份,要留他在玄心正宗,我們這些外人自不便置喙。但兄弟這碗飯是朝廷給的,若朝中貴人有所命令,兄弟我卻也務必要聽。只望到時,宗主不至令石晨過于為難。”
金光便淡淡應了。
極平淡,令張石晨反倒暗自愕然。
自南郭鎮一別后,他還是頭一次再見到這玄心宗主。西域鐘九時,此人刻意隱藏,自然作不得真,但那一份從骨子里呈出的孤傲貴氣,卻仍不是作偽便可得的。此后玄心總壇巡行全湘,所過處雷厲風行,張揚無比,又足以令他得出此人飛揚自負,獨斷專橫的印象。
他看人一向很準。
否則,率土之濱,莫非王土,能人異士,窮不出窮,何以當朝太子,偏偏就看中了他,不憚大費周章,折節下交,以知己之情令他感而動之?也正是因了這一番的感動,才使得只愿伏居草莽窮極刀道的隱者張石晨,從此,便變成了竭盡心力圖報天恩的監天司五品副使京官。
只是金光,卻每令他意外。
連與此人相關的局勢,也往往詭奇波折,令他不敢輕易決斷,比如襄樊的種種——
郡主默許霍伽設計,太子親探玄心正宗,這種種事體,他雖未親自參與,但早已了然于胸了。
不盡贊成。
可太子有意,他唯有全力支持,甚至,包括結交異族之人。以博爾都在回紇的微妙地位,與太子之間,不可能只屬單純的意氣相投。但本朝武將割據,文臣群黨,早已成太平背后的痼疾,辛白太子的舉措,也自有不得己的苦衷。
他能體諒。
也唯因體諒,才更擔心有意外發生。
而博爾都,也決非如衣飾所顯的輕薄,不知收斂。起碼,張石晨分明看到,自己與金光對話之時,這個舉止看似大咧的回紇王子,眼神里便有幾許的深不可測,此后顧左右言他,對卷進戰中的霍伽數人大加嘲弄,卻絕不肯參與他張石晨和玄心宗主的交談中去。
他知道金光也看出來了。
“此人有意立威,所以,才令門下傾出全力。好在胡人野心本大,由玄心正宗給他們一個警惕,也是有益無害之舉,倒不必阻攏——金光,想來猜到我能看出,才敢這樣直接吩咐的吧!”
張石晨默想著。
靜看白虎領命,撥劍,退后,他按于刀上的手,微一緊,終是忍下了也去搶攻,為監天司立威的念頭。實際上,自玄心正宗趕來后,他幾乎一直未曾出手了。
這時的戰局,也的確不必他們出手,平穩中有變故,變故中,卻又勝券在握。只因莫名來圍攻博爾者的妖物,主力已被擊潰分散,而只余五處激戰未停。獅首怪,胡人哈利爾,一鷹,外加一具還魂尸。
不對!
他突然一驚!
只余四處?在金光淡淡向白虎下命之后,五處各自為戰的激戰之所,突然有一處,厲叫狂奔,突圍而走,正是霍伽追來的那個矮小孩子——
小雨!
然后,身側風生,一抹青玉疾掠,與他并肩而立,全無出手意思的玄心宗主,已突然提氣,往小雨離開方向直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