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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求死

第135章 求死

书名:夕阳山外山作者名:水明石本章字数:5797更新时间:2024-12-27 17:05:47

玄心總壇,位于東都城外六里的翠云峰巔,屬崤山延入河洛一帶的郟山最高處,自創派以來,歷經數朝興廢,飽受兵禍。但身為道門總壇,自有奇門陣法庇護,兵禍雖頻,規模卻日見宏大。本朝重道崇玄,又遠勝于歷代,每逢盛典圣節,多有賜贈褒賞,自翠云峰往西的七鎮一鄉,宮觀良田無數,幾乎全部供養了這本朝國教。

兩艘樓船吃水甚深,馭到南陽鎮,水道轉窄,便不復能前行。南陽距東都約三十里地,當即泊舟易為陸路,正午時分自南入城。尚書省留守崔溫裕得訊后,親率諸部、寺、臺要員,迎至了定鼎門外。東都留守屬從一品的大員,品秩不在國師之下,但金光冊贈太傅、宗元翊教宏正真人的尊榮,已是崔溫裕遠不能及,迎接時便持了職屬之禮,格外周到恭敬。金光自不肯受,堅辭無果下,攜流云與崔溫裕并轡\入城,由這東都留守親自設宴洗塵不提。

午宴之所,設在集賢殿直學士、副知院事徐峙云私宅中,除諸部寺臺出迎官吏外,更有徐峙云的幾個知交好友作陪,年紀有老有少,談吐極是儒雅溫文。金光與諸葛流云被推在客座首席坐了,一場宴席下來,舉箸動杯次數寥寥可數,一大半時候,倒費在相互的客套禮數之上。席上官吏多半文舉出身,數巡酒后便是聯句論道,流云聽得無精打采,暗中打了好幾個哈欠,偷偷看一眼金光,見他端坐微笑,并未參與,看模樣也不精于聯句經注。但不同于流云的悶口葫蘆,金光不時開口,極老道地或贊或評,總能恰到好處,令參與者無不現出深契于心的表情,頻頻點頭不止。

散席后又是一番迎送客套,崔溫裕送出北建春門外四里,直到遙遙望見玄心正宗總壇山門,才率眾告辭轉回。待入山門直上峰頂,總壇弟子已列隊相候,風紀肅然,只看得流云好生驚異,旋即想到:“是四將安排了的。”先前留守設宴,四將辭去未曾預席,便是先一步趕回來,令總壇有職守的弟子,齊聚在玄心大殿前參見宗主。玄心正宗開派七百余年,前宗主再掌宗門,卻是數百年中的頭一樁。四將也是忐忑不安,只按宗門舉辦大典的舊例,率眾弟子迎宗主入殿升座。

金光負手攏袍,緩步登了石階,山風浩渺,殿風黃幔飛揚,一如記憶之中。諸葛流云二十年前才即宗主位時,曾嫌這大殿內太過堂皇繁麗,有意撤去布幔木榻諸物。但玄心宗主視事待客,幾百年來都在玄心殿內,這數十面黃幔,起的是分切大殿空間之用。大殿正中,云榻懸幛,莊重威嚴,宗主會客之所,右側幔后,案椅書簡,筆硯俱備,宗主理事之所,后側篆煙裊裊,供燭長燃,祖師靈位所在,卻是無一處可以撤去簡化的。后來他不樂視事,一年里難得三五日留在總壇,一應事務,都由四將代決,所以二十年后的今日,玄心大殿之內,竟是連一幾一椅,都幾乎仍是金光當年見熟了的舊狀。

參謁歷代祖師,巡行爇炷,手注鼎彝。入殿之后,金光依宗門舊軌,先謁祖師,次升法座,由四將奉上金箓科禁,再引各分司執事,逐一通報參拜。天魔沖七煞一戰后,總壇傷亡慘重,如今的執事弟子,多半是四將挑選補充上來,金光固然不識,這些弟子,對這個莫名歸來的前宗主,也混雜著許多好奇之意,免不了暗里交頭接耳地議論。流云性子豁達,對這些小節從不注意,一宗之主不在乎,其余人更不好樽俎相代,玄心大殿冷肅如舊,但歷代的莊穆森嚴,早轉為一派親和隨意氣息了。

流云不肯隨弟子跪拜,縮在靠案幾的一側站了,聽著殿里嗡嗡的瑣碎雜音,頭一回有了忐忑之意,一時間垂了頭,不大敢往殿中法座上放眼看去。

想也想得出,那人的神色表情。但愿,他不至于更遷怒師父……

一念及此,流云心中一酸,將目光投往另一側。殿邊另一角,青龍門下兩名弟子,正一左一右,與長袖覆手的燕赤霞并肩而立。燕赤霞低首頹然而立,舟行數月,一直未曾剃去的花白胡須,幾乎已垂到了胸前。殿上不論金光還是青龍等四將,都已年逾六旬,便是流云自己,也早過了四十,但修真之人不顯衰老,唯獨燕赤霞例外,正是其道力元府,被邪氣污染后的必然結果。

“湘中魔熾高漲,雖是多年蜇伏后必有之勢,終是為禍蒼生,必以速除為長策。燕赤霞以退隱之身,不憚危勞,以退為進,暗中探查魔氛,配合宗門,終于大竟乎全功。唯魔智多狡,燕氏以計周旋,以力強克,未得全身之退,道基為魔氣所污,乃有道法大退之虞。玄心正宗有功必賞,功罰分明。燕氏建功于宗門,我宗門,便須對其安全負之以全責。自今日起,燕氏留于總壇,宗門以幽勝之所,供彼靜養專修,非本座令,門中弟子概不得任意相擾。燕赤霞,本座如此安排,你愿凜遵與否?”

唱謁儀軌告一段落,金光放下科禁名冊,一聲低咳后,緩緩囑事,不急不徐。四將正兩側站立,不住以目光壓制殿中雜聲,待聽金光幾句吩咐后,相互對視一眼,齊齊松了一口氣。青龍轉頭暗向流云方向看去,果然不出所料,縮在角落的諸葛流云,聽了幾句后,也以手捫胸,不安之色明顯淡了許多——

燕赤霞卻突然抬首!

他抬首,滿面皺紋,似哭非哭,唇齒劇顫,喃喃問道:“靜養專修……留我在總壇……靜養專修?”一字一頓,吐字含混,蘊了說不出的意外茫然。

殿中雜聲,這時已漸息下。金光開口囑事,一句句冷冷說著,氣氛漸轉凝重,一些后進弟子,笑容未斂,面上也多了嚴肅神態。待到“你愿凜遵與否”六字之時,百余人排列的場所,已寧靜得近于詭異。

這一片寧靜里,燕赤霞的喃聲,便人人聽得清清楚楚了。金光一皺眉,正要開口,流云生恐觸他動怒,臨時改變主意,急急接回答道:“師父你舍身除魔,自當靜養,南郭鎮又已毀了。留在玄心總壇,當是……當是極好的選擇。師父,您老放心,有弟子在,這總壇就是您的家,定會比您那月老廟,更寫意輕松上無數倍!”

燕赤霞搖了搖頭,呼吸之聲,慢慢由緩而促,濁重可聞,又過了片刻,呵呵、哈哈慘笑之聲不絕,由低漸高,突然說道:“南郭慘事至今,已有數月有余。放舟南返,一路之上,燕赤霞足不出艙,一直在安心靜養,只不過……”目光似看非看,盯向金光法座后隱約的祖師靈位,聲音更見低啞,“你現在是玄心宗主,金光宗主,你一向自矜最重祖訓,最守宗門規矩。那么,燕赤霞今日,便有一事相求!”

青龍見事不對,道:“燕先生,今日宗主升座議事,萬緒千頭。你若有事托請,還請先行退下,等法典結束后,再詳加商議如何?”向金光端坐的法座一拱手,又道,“燕先生的事,依屬下見,不如就此定論了?屬下尚有其他事體要稟,比如朝廷增設監天司,宗門舊治規儀,已依法令略有些變動……”

他話未說完,燕赤霞在一邊雙臂外振,掙開青龍兩名弟子的護持,突然搶上前半步,又復站住,正面對著玄心宗主的法座。流云與四將都是一驚,“師父!”“燕先生!”“燕赤霞!”幾聲同時疾喝,燕赤霞卻不復其他動作,只微微仰首,由著兩行濁淚滑落面頰,喃喃續道:“不可以就此定論。青龍,還有你,金光,金光宗主,燕赤霞絕容不得你等,就如此輕易定論,放過燕某這一身殺孽、半人半魔的惡人……”

金光面無表情,只道:“你身染魔氣,是為根除南郭鎮之禍,此事天下俱知。玄心正宗有罪必罰,但卻也不能將功作罪。燕赤霞,你亦累了,可以先退下休息。本座復歸總壇,待消息傳至西京,西京必會召見,你功績非淺\,今太子又與流云交好,只怕到時,你也會在召謁之列。”

“凡后世門人,魔氣侵體,道基污染,迷亂神識,將墜魔道,同修持大悲之念,俱當就地誅之,助其托生度厄……”

兩名被掙開的弟子過來,便要扶了他離開,燕赤霞僵立不動,口中有聲,兩名弟子聽出是人人熟知的祖師遺訓,不禁相顧愕然。

燕赤霞喃喃不絕,只管一句句往后背去,“蓋玄心門人,既皈宗門,便存飼虎之心。以身許道,庇護人間,雖死,不敢存旋踵之私。今神識亂,道基污,魔道墮,違護持之初心,造可能之殺業,同修袖手旁觀,如楚人睹越人之肥瘦,豈共濟同心之理焉?故立此訓,被魔氣而亂神識者,同修遇之則立斬,違者與墮魔道者同罪問責……”

問責二字攸忽撥高,他長聲慘笑,雙手上抬,露出縛在腕上的尺許長鐵索,厲聲道,“燕赤霞就算果有微功,但被魔氣所蝕,神識曾見亂相,所以才以鐵索加身,以此稍贖罪衍。金光,這條鐵索,便是燕赤霞為魔氣侵體的明證,難不成你竟要違背祖訓不可?”慘笑聲中,鐵索蓬嗆嗆一陣亂響,雜著流云氣急敗壞的大叫:“不可,師父,萬萬不可!”

十幾片灰色碎布飛舞空中,燕赤霞覆在手上的大袖寸寸撕裂,卻是他慘笑不絕,突然雙掌一提,便向自己頭頂全力擊落——

青龍兩名弟子,大急下伸手去阻,但燕赤霞法力何等深厚?這一擊又是全力為之,兩人手掌才阻上,已是口血連噴,被他掌上道力震得倒跌開來。

好在流云心如刀割,目光片刻未離師父,見狀一聲大叫,飛身直撲,數丈距離一蹴而至,雙拳交錯,力聚而凝,不管不顧地搶在燕赤霞雙掌落實之前,硬是擠入護在他頭頂要害之上。他非魔非道古怪真氣,與燕赤霞的純厚玄心道力相互激蕩,燕赤霞臂上衣袖頓時粉碎。但腕上鐵索隨法力鼓蕩,仍是重重抽下,流云一聲低哼,雙臂上被拉出半尺來長的傷口,燕赤霞額上也被鐵索帶過,深幾見骨,轉瞬之間,師徒二人的鮮血,已噴涌得一身都是。

“師父!”

流云顧不得自己,運\指止了燕赤霞額上流血,跪倒在地,淚流滿面,大聲道,“不可以,師父,入魔不是你的錯。你……你是不愿留在玄心正宗對不對?不留便不留,弟子就算拼了這條命,也會帶你離開。但是,只求你萬不要自尋短見……你這么做,卻教我如何對得起師娘……”

這一瞬間,金光長身站起,手上法力已聚,見流云應變奇快,才又緩緩坐回,對四將以目示意。燕赤霞也不理會流云,側頭向金光看去,花白胡須顫抖不止,慘然笑道:“我知道你素多心機,最擅連橫合縱,以立足朝廷,為宗門爭得盡可能多的圣寵信任。但是,并非樁樁事都宜于拿來作為籌碼,比如我燕赤霞!玄心正宗可以就此饒我,燕赤霞卻絕對不可以有愧于祖訓。我這一生,早失了心目中的玄心大殿,又何必留在這里,徒為世人笑柄……”

突然一人戳指擊來,燕赤霞本能反手去擋,對方就勢壓腕下纏,卻是玄心門人入門必煉的八段錦\手法。這時自小便拆熟了的,燕赤霞一愣之下,本能右拳崩出,以左右彎弓應對。旁刺里又一人一掌拍出,趁他崩拳展臂之機,將法力貫入他肋下厥包穴上,一聲咒語喝出,燕赤霞身往后倒,已被定住沉沉睡去。流云伸手抱住,不顧自己臂痛徹骨,目視著這二人,急道:“青龍玄武,師父他一時想不開,你們萬不可當真!而且,金光也說了,師父他建功于宗門,我宗門,便須對其安全負之以全責……”青龍知他心思,截斷話低聲解釋道:“宗主意思未變,所以才傳令出手,擒他下去冷靜一二。你放心,奏折既已報上,燕先生生死,已是宗門大事,由不得宗主,更由不得他自己了。”

殿中年輕弟子,素與流云投機,也拜訪過月老廟這燕老前輩,雖不敢多問是非,議論之聲,卻是嗡嗡嚶嚶,不絕于縷。青龍聽在耳中,暗自皺眉,便不再多說,站直身子,沉聲道:“燕先生除魔時,身被魔氣所沖,不時狂發失控,所以才鐵索加身,以免他失手傷到自己。清風,散風,你二人先扶他退下,后山聽松院風景幽獨,靈氣充沛,最宜靜養,等宗主議事完畢后,便由你們配合諸葛流云國師,為燕先生收拾居所,調治身體。”玄武正取藥撕衣,幫燕赤霞與流云包扎傷口,這時手上加力,也輕拍了流云一下,示意他鎮定下來,不可在這時情緒失控,更添混亂。

包扎完畢,青龍再度傳令,著弟子帶燕赤霞離開,自己攜了流云的手,退回大殿左側首座護法的位置站立。流云心中難受,臂上傷口突突跳痛不止,只想退出去查看師父情形,但青龍不放手,他勢不能直接掙開,心緒不定下,青龍向金光回稟的前幾句便沒聽到,反復只有一個念頭在心中翻滾:“師父心喪若死,我只當他船行安靜,便全沒想到,他只是在安心等死而已!所以在金光放過他時,才會如此失態自裁。這一層心結,卻要如何幫他老人家解開?還有,金光第一天議事,便鬧出這一場不尷不尬的變故,怕是要更加惱怒師父。玄心正宗,玄心正宗,師父留得越久越是自責,還是離開得好……

默嘆一聲,他心不在焉地站著,任由四將逐一稟事,法座上的玄心宗主沉聲作復,心中只想:“可離開了,又有何處可去?四將肯讓金光重掌宗門,所籍的就是師娘留下的底牌。若我與師父同時歸隱,萬一將來,真要用上那底牌時,他們卻從何處去找我回來?”突然腕上一緊,被人拉了便行,他一驚之下,疾向四下看去,卻是儀典已告結束,眾弟子魚貫往外,青龍等三將,卻落在了最后,白虎面色沉靜,正拉著自己,并肩行到殿外。

流云掙了一掙,見白虎沒松手的意思,只得強笑道“散了嗎?這么快……白虎,我要去看師父,你不必……不必跟著來了……”

白虎不語,卻是青龍腳步微滯,在前方出聲說道:“白虎,你代他多令三十杖,索性送佛送上西,另十杖改日再行刑。燕先生的心結,也唯有流云能勸得止。畢竟司馬三娘……”白虎一聲咳,青龍余話便咽了回去,只道,“流云,白虎言道這些年來,宗門規禁松散,雖與你有關,更是他留守總壇不力所至。所以在襄樊時,宗主罰你二人的四十杖責,他愿代你分受三十。罷了,以你的修為,挨十杖后完全能自行起身,去勸慰令師。”

流云愕然不解,奇道:“杖責?我?白虎?”白虎簡短答道:“襄樊,陸家莊中。”流云這才想起,當年吳老實為襄樊濟災,曾造成了秘字壇內部的層層矛盾,自己曲加回護,才在襄樊與白虎各令了這所謂四十杖責,饒是心中難過,也不禁哭笑不得,道:“這算什么,我是錯了,可是……”

白虎淡淡接道:“除你我之外,朱雀因有回護弟子幻電之心,亦須于祖師靈位靜跪反思三日。宗主雖未再提,她于法會散后,也自行請罪受罰去了。還有襄樊分舵的吳舵主,當日事中,他混亂分舵主權責,過錯非小,經宗主與四將公議,著開革出宗門,外逐嶺南,無事不得復履中原寸土!”流云又吃了一驚,失聲道:“開革出宗門,吳舵主德才俱備,多年來忠心可鑒,怎可以這么重罰!”驀然警覺,他止住腳步,向三將沉聲問道,“引我慢行,又細說受罰諸事,你們到底想勸我什么?若是為我師父的事旁敲側擊……”

三將應聲止步,白虎道:“不錯,我剛還和青龍傳音,說你雖然心性如少年,卻絕非如少年般無知無識。”一直未出聲的玄武,也緩緩接道:“玄心正宗,宗門法度,能松懈如那二十年,終亦會嚴謹如今日此時。燕赤霞一錯在前,便再無任性的資格,所以流云,你務必說服令師,以大局為重,遵從宗門號令,不可再頹然自棄,一意孤行下去。”

三人向流云躬身一禮,白虎便又把了他手腕,繼續往總壇違律弟子受刑的刑堂行去。流云僵硬了步子,嘴角抽動,莫名想苦笑,卻又笑不出來,只想:“以死謝罪易,留有用之身,還清自身的罪業,才是難上加難的頭等大事。這等簡單道理,連我都想得通,師父又豈會不懂?但是知易難行,天下事,從來都是知易難行……”回頭后看,玄心大殿陰影如山,直刺眼眸深處,令他一陣窒息,幾乎便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