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心事
书名:夕阳山外山作者名:水明石本章字数:5838更新时间:2024-12-27 17:05:47
屋內空間狹小,以玄心道術之威,若全力施展,軒中必然慘不忍睹。金光正要責備,流云一掌已切出,力道凝而不散,不容他不抬掌相迎。但聽得蓬地一聲悶響,兩人手掌相交,各吐法力相抗。
金光如今修為,雖只余中年前的法力,仍是流云遠不能及。但既非真正的對敵相搏,流云內息上的古怪,卻也令他難占先手,一奇之下,便不開口相責,只提氣與抗,靜等諸葛流云下一步動作。
流云卻怕他起疑,搶先解釋道:“你幾次用我吞魔氣,當知我體質特殊。別管我現在練的是什么,總之是適應我體質的心法……那個,我要向你請益的也正在于此,這心法我許多地方想不明白,想看看你這玄心宗主能有什么高見。”
胡亂找著借口,一個念頭越發堅定,流云不禁向一側看去,目光正落在紅葉畫像上,只想:“煉過玄心奧妙訣,就什么都有可能。紅葉變出兩個,金光可也難說。這件事,若不能確定,走了也難心安。罷了罷了,師父教過我養過我,為他老人家冒一次險,卻又有何妨?還有玄心正宗……”
再不猶豫,便聽他一聲低喝,全部法力吐出,金光微微一訝,手上也加了幾成力道。流云又是一聲喝,忽地向回卸力,變實為虛,內息收回了五成以上,任由對方法力,直攻入自己的經脈之中!
金光頓時覺出,斥道:“你做什么?胡鬧!”但二人全力與抗,一方突然減力,饒是他發覺極快,道力也無法瞬息收回,頓時直沖入流云體內。
流云再提息抗住,不容對方收手罷斗,只擠出笑臉,低咳笑道:“沒什么,我以前道術最差,直接問你,說不清事小,問不到關鍵的所在,豈非誤了我以后修行?言傳不如身教,干脆借你法力一用,試一試……我那心法的流轉過程可好?”
他口中說話,臉色發青,顯是受了些內創,但卻片刻不停,法力再減,引了金光的內息,便如當初湖上,得受另一個金光傳授心法時一般,循經導氣而行。金光眉頭皺起,卻只冷哼一聲,隱約有些無奈。他自不知湖上自己傳功之事,但流云的異想天開,算來也見識得多了,除了暗惱流云不知輕重外,倒是不曾深想其他。
其實此舉行險之極,內息運\行,不似外功隨時可以中斷,若金光惱怒收手,或者卸力引入時,流云自己稍有不慎,少不了便要重傷在當場。但自夜名一句提醒后,流云的心中,便有一個念頭,一直盤桓難去——
“青龍恐觸動金光,所以湖上的事,能瞞便瞞,只怕金光至今不知道,他曾傳過精妙的道門心法與我。可夜名說得也對,道術只要會,沒可能忘得了,以此試探,或許真能看出問題出在何處……”
道力流轉,片刻不停,他體質特別,這套法門自然也古怪多端。一個周天下來,他一瞬不瞬地盯著當代這玄心宗主,只想從神色間看出些端倪來。而金光,果然眉頭皺得更緊,突然冷冷道:“自少陰經再轉少陰經?諸葛流云,偏陰偏陽,道術大忌,你當真是胡鬧……咦,奇怪!”
流云精神一振,咬牙忍了體內法力沖克的痛苦,強笑答道:“我知道我知道,說了是胡亂悟出來的,也許是祖師爺顯靈,當然會很奇怪……啊,對對,一定是祖師爺顯靈。要不我怎么會莫名開悟,悟出可以讓自己道法大進的心法……金光,你是玄心宗主,祖師爺的意思,你千萬要幫著完成……”
“祖師爺?”
“是,是,祖師爺的意思。當時一些口訣莫名被我記下……啊不,悟出,我念出來,你看看祖師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想,好象是什么先極陰再極陽,引天地陰氣主練陰,以罡剛道力主修陽……”
“以陰練陰,以陽練陽,這是玄心正宗入門的基本道功,有何難解?”
“這兩句是好解,可后面不一樣……那個,陰不交陽,陽不濟陰,充盈不可忍,一觸若山崩……震也者,動也,天也動,行健也……我說,你別這么看我,我……我說了是祖師爺托傳的心法,所以,那個,古怪一些也可以理解……啊!對,由順而逆,由極陽而極陰,你……你果然記得!”
口訣一問一答,內息運\作不停,金光神色間,漸起變代,驚異之意,越來越是明顯。而與之相應,流云設法誘入的道力,也有了反客為主之勢,循經流轉,由慢而快,沛然若之能御,正是湖上傳授心法時的輕車駕熟!
流云又驚又喜,追問道:“如何,你記起沒有,這套心法……不是,不是你記起,是你對我這套心法有何建議?”
“諸葛流云。”
“在……”
“這套心法,是不是本座傳你的?”
“是。啊,不是……”
金光目光倏縮!
法力催動,幾乎已全不受控制,偏生又確是自己,在主動引導內息,配合流云的心法運\作。
而且……
“陰陽各不交濟,唯其陰至極,始能生其陽。陽可以陰,道可以權,生可以死,死地可以生。唯死而無生,入彼寂滅,是之謂天道也……不對,后面的你不可再煉!”
幾句極陌生的法訣,他不由自主地吟出,突然一凜之下,振聲一喝,“不可再煉”出口,同時左袖拂起,勁風鼓蕩,奇準無比地自自己右臂手少陽經幾處大穴上拂過。
他右手與流云相交,這時又正是一個周天功行圓滿,這般另以外力,擊向自身,等于強行截斷了源頭之水,他右臂垂下,被流云引入體內的法力,也頓失了來源,隨流云納歸氣海,化為烏有。
流云被他喝聲嚇了一跳,不敢再強他記憶功法,松手后退,陪笑說道:“行了,你不愿再練,說一聲就行,何必這么硬來?”金光神色陰沉,左手再虛點數記,解了臂上穴道,緩緩站起身來,身子微微一幌,目光由凌厲轉為淡然,又由淡然轉為凌厲,一瞬之間,竟頗有了失神之態。
“諸葛流云。”
流云心中忐忑,正不知如何是好,金光已緩緩開口,冷然道,“這套法訣,前半截但練無妨,但最后一層,你最好不要嘗試。玄心道法,雖然也希望究極天道。但天道無親,唯以寂滅為樂,你的生死,本座自然不放在心上,但你畢竟是朝廷冊封的八合自在大善真人,為宗門計,本座卻難容你妄修天道,貪圖入寂,自絕生路!”
“自絕生路?你是說,這套心法,是上究天道的……心法?”
流云不可思議地追問一聲,金光卻不再答,雙手攏了法袍,倒負于身后,緩步向門外行去,一如他初來之時。流云伸手欲拉,卻莫名覺得怪異,話到了口中,生硬硬咽下。金光行到門邊,欲出未出之時,突然回頭,輕輕一聲嘆息,驀地又一皺眉,明顯有了厭惡之意,腳步加快,大步離開。
風穿殿欞,幔影飛揚,正是傍晚時分。總壇這大殿,青龍出入稟事,已有數十個年頭,但這時拾階而上,心中卻說不出的焦躁。顯化軒之事,流云思來想去,終是在剛才,悄然和他說了經過。他不能責備流云的莽撞,但又不放心,找了個借口,便要進殿中稟事。
“參見護法。”
“宗主可在?”
“是,但宗主有令,他要靜修一日,無事不得入內。”
令弟子不必通傳,青龍啟門而入。殿門沉重,但有道法護持,開啟時靜穆無聲。夕照透入,又隨了他的閉門,被擱阻在殿外,更顯殿中昏暝。
目光所及,書案與法座上,卻空無一人,令他一驚下,腳步頓時落得重了,便聽得法幔之后,有人一聲低咳,低沉問道:“這時來見本座,青龍,你所為何事?”青龍循聲望去,幔后搖曳的長明燈光亮,正映折出金光長跪在祖師靈位前的背影。
“來了也好。本座正要令你辦幾件事。第一,諸葛流云處有一套心法,極是精妙,雖是為他的體質而設,卻對宗門也大有甫益。你可助他整理出來,看看能否取長補短。第二,朝中此次頒旨,默認了我宗門的種種說辭,看似一切順利,究其根由,終是靠了大衍書院的一紙傳訊。”
金光并未起身,連目光也不曾移動分毫。玄心正宗的祖師靈位,仍和他二十年前的記憶一般無二。木質古拙天然,上題“玄心正宗”四字,雖是古篆,卻于方正之外,隱有篆文不易有的出塵之感。
四字宗門名號,本是玄虛子祖師開創宗門時的親筆題書。祖師爺與妖魔同歸于盡后,其親授的首代四將,便以此為其靈位,激勵后學,莫忘宗門宗旨。后世宗主,也因此不再另設靈牌,使得這塊木主,與其說代表祖師,倒不如說,已是玄心歷代門人守護之心的見證。
再叩拜到地,他緩緩站起,動作略有些滯緩。自離了流云處,他便在靈前長跪到現在,又不肯調氣疏暢血脈,膝上早麻木得幾無知覺。青龍看在眼里,猜得出原由,卻不敢去扶,擔心之下,低聲解釋道:“其實流云那套心法……”
金光淡然道:“如果本座不曾料錯,這幾日內,徐峙云必會再來,為書院有求于我玄心正宗。早在湘水之濱,次青老友身殉之后,本座便知道,定會仍有后續。只是,直到如今才有了動靜……”
衣袂風響,他一振袖,倒負雙手,低沉又道,“你傳令白虎,著他將朝中這些年的黨爭紛亂,再推敲一遍,看看是否有所疏漏。儒道書院,以天下大治為夢想,但有所求,必然有所爭,爭之久矣,必然群而黨,不可不多加留意。”
“是,宗主。可天色已晚,還請宗主……”
但金光不再回應。
燈影之下,當代玄心宗主,負手默然,身子仍是筆直,看不出頹唐自失,惟見沉穩與肅穆。青龍未說的勸慰之語,就此梗在喉底,只低身施了一禮,神色凝重,放輕腳步悄然退將出去。
此后數天里,先后傳來的,卻是幾處不相干的消息。
一些與靈月教有關。
靈月教分壇開設,當朝太子親自主持大典,靈月教主林妙素,因遠在江南,未克親會,直到最近,才趕到了湘中。太子雖已啟程返京,但臨行之前,曾一再申言,分壇之設,處處圓滿,唯有他自己,深以不及與授箓師長一晤為憾。
凡此種種,更顯靈月教所受殊榮,隆重得前所未有。
靈月教尊入湘首務,除拜表再謝朝廷恩寵,就是須依禮折柬,答謝天下道術宗門之賀了。
這次分壇大典,極一時之盛,天下正道中人,自然都有賀禮到場,玄心正宗也不例外。而玄心正宗,數百年來,持正道牛耳的地位,也足令靈月教回謝之時,暫且放下了新貴身段,措詞慎重,客氣無比。
但正式柬書外,尚另附林妙素的一封私函,一番客套之后,卻一再問及到諸葛流云的情況。
她更隱晦提起自己弟子海楓靈,似與流云有前世之約,道門最重自然,倘真有前緣注定,她愿以私人身份相邀,請流云往圓光分壇作客一段時日,既可以增進玄心、靈月兩派的了解,又能順應前緣,讓二人有一個嘗試的機會,好成就彼此道門間的一段佳話。
七世姻緣之事,已然天下皆知,流云在南郭鎮初遇海楓靈,又曾當著被定住的一鎮百姓面前,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他這失控之態,早被知情的道術中人,引為茶余飯后的談資,并非秘密,但林妙素以教主身份,突然提及此事,的確大出玄心正宗意外。
至于其他的,便是樊襄風波的余漣了。
先是妖物作崇,涉及回紇胡人,中途又一場大火,導至戶籍全毀。二者雖看不出關聯,畢竟接二連三地發生。原知府梁天因此受責,被革職遣回原籍,監天司湖南指揮使楚略,與迎接貴賓不慎、險些累及回紇王子博爾者失陷妖魔的監天司副史張石厚,也一并遭受重罰,各削品秩。反倒是玄心正宗,因圍剿天冰甚是及時,朝廷溫言褒獎,與以前的含混態度大相徑庭。
再送走傳旨朝臣,玄心正宗暫時得以清靜。但連最不喜這種熱鬧的流云,都看出了四將的憂心忡忡。他抽了空子追問青龍,青龍只是搖頭,令他滿腹郁悶下,這一天去探望師父,信口便提到了這些。
燕赤霞發已全白。
宗門著他禁閉的院落,實際極為寬敞,雖已入冬,院中青松蒼翠,仍是綠意盎然。但燕赤霞倚窗而立,卻枯槁如散木。流云的勸說,好歹是有了效果,求死之念淡去,但這般的淡去,也只意味著,對這一生行徑更深的惘然懷疑。
“這些年,別的不說,只聲譽受損,門規松懈兩樁,就足令弟子們……抬不起頭出門了。我是錯了,心急歸隱前,只當種種笑話,是金光的玄心正宗自作自受,而不是為師我的,更不是徒弟你的。其實錯了,大錯特錯,無論誰做宗主都好,玄心正宗,始終都只有一個……”
流云其實沒說什么,偏引發了燕赤霞一陣的喃喃自語,他呆了一下,聽得師父聲音低咽,更不是滋味起來,強笑道:“師父,你別什么都……都往自己身上攬好不?其實,說來說去都怪我,怪我沒本事當好宗主。至于玄心正宗,當然只有一個,所以您在這兒,徒弟我也在這兒。您不是說過嗎,世上的路,根本沒有一條,能合適所有的人走。我們一時沒找到自己的,那也沒什么打緊不是嗎?我……”
燕赤霞不理會這弟子,昏朦老眼,有些失神地看著屋外。小院自有宗門弟子看護,也下了結界。但他一身法力仍在,并沒有被下禁制。念到這一層,燕赤霞突然慘淡一笑,以手撫額,連連搖頭。
“玄心正宗,缺人手到這個地步了嗎?”他低聲說了一句,流云未聽清,湊近了問:“什么?”卻冷不防燕赤霞反手就是一記暴粟,流云不及提防,被結結實實敲中了一記,才一呆,頭上一陣疼,燕赤霞沒頭沒腦地又是連敲了好幾下。
“痛啊,師父……啊,不不……不痛,您心情不好,就盡管敲吧,徒弟知錯了……不對,我錯哪兒了?”
燕赤霞停了手,神色仍是慘淡,澀聲道:“這些天里,朝廷必然還有后續。流云,你二十年宗主真是白當了,為什么全不用腦子?四將憂心什么?本該給一巴掌,突然換了一枚甜果,誰知這果子有沒有劇毒!”
“別打了師父,再打就真笨了,哎呀……”
流云以手抱頭,防止師父再打,叫得厲害,心中卻一陣沒由來的輕松。放下手,他想了想,明白過來。師父自南郭鎮出來后,長吁短嘆,無時不困在憂思里不得出離,今天被自己的話引動,轉而思索宗門局面,當真不失為一件好事——
“我知道肯定有問題。但是,我能怎么樣?許多事越幫越忙。師父啊,你知道,我從小隨師祖長大,師祖除道術外,只教會我做好人,愛玩耍和想念紅葉師妹……別打別打,是我自己貪玩,不關師祖的事……”
燕赤霞手提起又放下,白須顫抖,不知是生氣還是好笑。但比起方才的枯稿木然,總算多了許多生氣。再轉頭看向屋外,他喃喃道:“入冬了,春也就不再遠了。春宴曲江,那是年年的例行公事。最遲五個月后,金光就要進京一趟。那時,流云,你和為師,大約也必須隨行……”
話音轉低,又顯出了頹廢之意。
流云心中一陣沖動,上前壓低聲道:“師你,您若不樂,弟子可以……可以就此……”一咬牙,沖口而出,“帶您離開!”
燕赤霞一怔,猛回頭,盯著流云,卻不說話,流云被他盯得老大不自在,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沖口而出的是什么。
只得囁嚅解釋道:“不是,我不是說現在,將來您受完罰了,徒弟陪您去歸隱,到時再找到師娘的轉世,還有紅葉……紅葉的轉世您以前見過了,在南郭……南郭鎮……”
南郭鎮幾字,含糊得幾不可辨,燕赤霞仍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弟子看,直看得流云周身汗出,才頹然擺手,嘶啞聲音說道:“你走吧。離開,也許終會離開,但的確不是現在。到了該走的時候,為師自然會和你說。”
“啊,師父,您也是想過離開?”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話,弟子粉身碎骨也要照辦!就是……就是……”
“嗯?”
“現在這情形,真這么做……好象不是太好吧?”
燕赤霞冷冷聽著,突現出暴怒之色,翻腕扣住流云手臂,法力到處,轟地一聲,流云身子騰空,已飛也般地穿窗摔入院中。
流云不敢與抗,摔出后,莫名其妙坐在地上,叫道:“師父!”燕赤霞探身出窗,只冷冷道:“走,你先走!我要靜一靜,你也要想一想,胡說八道之前,先好好想上一想!免得師父的老臉,將來會讓你全部丟完……”
砰然一聲大響,他縮身回屋,怒氣沖沖地一摔窗,頓時關了個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