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路話1
书名:夕阳山外山作者名:水明石本章字数:5253更新时间:2024-12-27 17:05:47
這二人,正是金光與諸葛流云。
玄心正宗此次入蜀,事極機密。但偏偏要查的事情,又非是埋名隱姓、一味暗訪便能得出頭緒的,待繞過長安,自陜抄近過漢中時,便分作了兩路。青龍率弟子先赴益州,化明為暗,安排接應,金光則帶了流云,按大衍書院提供的消息,由金牛道過巴山,直赴事發之處,堂而皇之,不作張揚,卻也不作絲毫隱匿。
“我們這么做……算不算以身為餌?”
“算。”
動身前,流云很郁悶地提問,只寄望青龍等人會有不同意見。開什么玩笑,與金光同行?與這么一個刻板無趣,偏又好端架子的家伙同行……想一想就哭笑不得。更何況也不知為何,師父的事雖算得到了解決,他內心之中,對著金光,卻平添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心理。
師娘留的后手啊!
不安進一步成了愧疚,雖然流云自己也說不出,這愧疚從何而來。當時的抗聲,也只下意識不想結伴,日日對著此人。卻不料未等青龍相勸,金光神色不動,淡淡一個“算”字出口,便下令各自上路,再不容眾人多議一句。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金牛險道,縈紆曲折,更是難上加難。而以身為餌,我明敵暗,說來容易,金牛道行完大半,流云卻仍未明白要誘什么敵人。唯一看得出的,是金光道術修為,雖遠較他純正,但輸在體力年紀,這般沖寒疾行,一連十數日下來,疲憊之態便一日甚于一日了,渾不似他的若無其事。
他發誓自己……那時完全是好心。
所以,很好心地,本該直達劍閣的一條路,被他選中了岔道,岔道盡頭,是須繞過蜀漢交界的幾座城鎮,才能再回到入蜀正路上去。
既入了城鎮,他不去管金光陰沉的面色,入夜宿店,遇店打尖,料得此人好面子排場成性,斷不至在大庭廣眾下,失了儀態,拂袖對自己大發雷霆。這般走了七天有余后,在他自覺很“投其所好”地訂下最好兩間上房后,玄心正宗特有的傳心術,突如其來地響起,卻是早一步趕往益州的青龍。
青龍只是嘆氣。
“宗主一點沒料錯,有你同行,想不出狀況都難……果然,明明走的最近的路,還是落得最后入蜀。嗯,而且如此順理成章,看上去,全然是你任性胡鬧,處處和他這宗主對著胡來所至……”
未等他明白過來,青龍便轉了話題,“大衍書院提供的線索確是事實,流云,詳情宗主會告之于你,但是,余下十來日路程,必要以最快速度趕赴劍閣,你千萬不要再自作主張——這些天,只是宗主等候消息,有意縱容而已,非是受得了你這樣的散漫任意!”
十一日趕赴劍閣。
越巴山而過,甚至不能全依金牛故道。人力有窮盡,這般的急趕,換了道術中人,也是極沉重的負擔。更況且,流云自己也憋了滿懷的怒氣——明明是好心,卻是被當成任性?而且,是被算計入料中的任性?
這樣同行,可想而已,卻又發作不得。只因內情是那般驚人,足令他心中雪亮:自玄心正宗決定入蜀,這一場奕局,輸贏已在其次,更重要的東西,原來竟是在棋局之后!只是,知道了,是不是比不知道更壞呢?起碼,不知道,也就不用去細想此前的二十年……
知道內情,是離城第四日上。
金光數月休養,心脈之傷,襄樊所受重創,雖俱已全愈,但巴山路險,體力上終究疲乏。是以他突然止步,示意流云也暫息一二時,流云只當他疲累不堪,便冷了臉,盡量壓住不滿,由他振衣坐下,一如在玄心總壇,端坐殿中時一般。
“這次入蜀,實是源于西京特使走后,徐峙云以大衍書院代表身份,秘密前來作的一筆交易。”
金光淡然開口之初,流云仍未在意,賭氣般就地坐了,只反問道:“我就猜到,肯定有事瞞著。怎么,現在要和盤托出了?”
和盤托出?
金光便冷笑,似聽到一個極好笑的笑話,突然道:“朝廷所以對你恩寵有加,諸葛流云,想過為什么沒有?”
問得直接,流云答得更干脆:“何必要我想,有你們在,輪不到我操心。”
“好,那么,本座便替你分析一回。這么做,無外要預下伏筆,對本座起一個制衡之用。若本座未料錯,等明年入春,長安曲江賜宴,召令天下書院玄門講學交流之時,給你與燕赤霞的風光,必然要遠勝于本座。”
“你愛這么以為,信你就是,但和入蜀又有什么關系?”
“本座從不憑‘以為’二字辦事,本座只是要你知道究里。入蜀之行事涉朝廷,而朝廷,對我玄心正宗的態度,已越來越值得玩味。其他變故姑且不論,本座只要你牢牢記著,你是玄心正宗的門人,當真有想法,不妨學一學四將抗言,千萬不要自作主張,就如這一次繞道緩行一般。”
流云為之氣結,憤憤一哼,正要想些話來反諷,金光接下來的一番話,當即令他目瞪口呆。
徐峙云再至玄心總壇,正是流云憂心師父燕赤霞之時。
但就算是金光,早料得大衍書院暗中示好,遲早會有要事托付,也萬沒料到徐峙云角巾輕車,秘密來叩訪相托的,竟會是那般古怪離奇的大事。
廟堂之內,向無干凈可言,所以玄心正宗歷代,都只維持著不即不離的關系,就算本朝圣眷深厚,數代宗主以國師身份立朝,除魔之外,仍說什么也不肯深入朝政。這一點,再熱血的士子,再抨擊道門以亂力神怪盅惑民心的言官,也都早予以了公認的,是以徐峙云第一句話,便是提及書院在這一點上的不同。
“大衍書院留心綱紀,與貴門不肯深涉政事大不相同。有些朝中人事,若刻意隱瞞,能瞞得住你玄心正宗,我書院卻多少能看出些蛛絲馬跡。”
“不瞞貴門,月余前的樊襄大火,與我等今日托請之事,實是略有關系。四年前樊襄曾被瘟疫,死人甚夥,余疫延綿數月,幸得貴門王舵主,廣摹善款,才斧底抽薪,令疫情得以平復。當然,大疫全是天災,非有妖魔作怪,貴門這一點上,應比老夫更加清楚,老夫也就無須多作饒舌了。”
“只是宗主,你可知道,大疫雖是天災,一日之內樊襄人口銳減,卻未必全是天意,是中巧合,固然子不語亂力神怪,但有所發現了,也不能熟視無睹。月前那場大火,為的是取證此事,所謂戶籍被焚,便是許俊那孩子當機立斷,在佐證落入左丞之手前,將其移至我大衍書院的控制之下。”
“但要明了戶籍之事,卻又須先說起另一樁與朝廷有關的變故。本朝曾被兵禍,內亂不止,及先帝即位,內肅綱紀,外復河湟,令權豪斂跡,奸臣畏法,閽寺詟氣,以清凈教化百姓,始得暫起陳疴。后來諸葛真人執事,不樂周旋兩京,先帝又素好道術,于是治事之余,廣覓丹士,是為監天司前身。”
“真人執事后第八年,有女官代方士呈獻丹藥,是夜先帝服后,倏薨于寢宮。國殤未舉,太子竟也傳暴卒府邸——今上雖是長子,素非先帝所喜,然則先帝薨日,又是那名宮女,倡言今上圣德,而內廷大小臣工,連同太皇太后本人,都因她一言之議莫名動心不止,至太子卒,乃群情涌動,共赴王府擁立,如有宿約。今上順利即位后,詔令天下,不知情的外戚重臣,無不口啞目瞪,不知何以內廷突有此變……呵呵。難不成仁心則王,王爵得之于天,便是當時這一幕的注腳?”
“子不語亂力神怪,有些事,原非我讀書人所應談論者。但朝中這些年,左丞右丞不和,黨爭幾成頑疾,互相攻吁,也不知是哪一黨,率先提及先帝之薨,爭論甚烈,視為黨爭利器。陛下先不予置理,后在辛白太子建議之下,大興牢獄,以妄進丹藥,誅殺道術中人頗多。到了四年前,藩鎮有重臣重提此事,言道獻藥宮女籍貫襄樊,至今不知身份下落,須對此加以徹查。誰知此議才出,一夕之間,襄樊大疫忽起,人口百不存一,朝廷因邊境有警,許久后才動議賑災,徹查云云,就此不了了之。”
“也正是自這年起,陛下心性大變,喜怒無常,雖不曾明禁議論先帝之薨,但議事涉及襄樊大疫,必致大怒,言者俱被大獄。一次兩次或為巧合,三次四次,足以令人暗怵不止,兩名當朝宰丞,卻對此不憂反喜,只顧多加利用,以至事才四年,明明一場大疫,卻被硬指認成盛世太平,令人哭笑不得。”
“我大衍書院以直道處世,素惡朝中黨爭,秋陽先生更以士林領袖身份,留心真相,好為因黨爭被貶害的直臣張目。卻不料留心結果,竟意外發現,除卻襄樊大疫,今上登基以來,所掩飾的的昔日大災,另有數樁之多!嗯,我書院本以為是朝廷通病,唯好天降祥瑞,大惡天降警災,加上諛臣投機獻媚所至。可是,種種常理推究,卻在暗查戶籍、推究禍災起止時,發現俱不能成立。只因另幾樁的災變,不論禍作遲緩,時日近遠,是水是疫是兵,百姓都屬一夕被禍盡亡——
而且,是盡亡于子夜極陰之時!”
所謂書院,實際只是一個名稱,甚至,與一般認定的子曰詩云、坐而論道的治學場所,不能完全等而同之。
本朝開國以來,設科舉以六藝取士,要求學問道,讀書人最便捷的方法,便是求學于各地書院,依托講學之風,師徒授受,各成流派,專心經綸,或熱心經濟,一方面增進學養,一方面互為奧援。所謂修身齊家治國,亂世中王者未定,固然要積極入世;治世國泰民安,更要各抒己見,力求所學能遍行于天下。然而個體力散且弱,便免不了同氣相呼,結社相助,于是因學問結社,因結社構黨,百余年來早成積習,風行中原。
大衍書院成立最久,門人最眾,又屢出重臣名士,無形之中,早成了本朝士人標的,莫不以出身書院為榮。只是中原數被兵禍后,太平景象,再掩不住藩鎮兵驕、武人地位日隆的事實,朝中內部黨爭,也令書院之標的作用,漸漸變成了黨同伐異、各擇陣營的標準。顧秋陽雖是書院中堅,也是難得幾個未卷入黨爭的士林耋老,但暗里留心來的那些變故,卻遠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之內。
二十年,連同最近一次的瀟水潰堤,二十年里天災五處,說多也不算多。可越了不相關,越顯得朝廷掩飾得詭異莫名——
只因除瀟水鬧得太大,又有妖魔出沒外,余下幾處,時至今日,幾乎已朝野上下,盡數遺忘殆盡,以顧秋陽之能,也只能從表象入手,秘密遣門人查調原始戶籍,推敲其中的不合情理而已。
就算帝位爭立,內幕重重,事過境遷,要中止一切回溯的源頭,可這樣的中止,這樣的巧合,豈是人力能夠做得到的?而襄樊之外,另幾處被壓制遺忘的大災之地,到底又與什么有涉,暗藏著什么不可思議的詭密內情呢?
唯有借力外援一途。于是,有了安西都護司治下許俊對襄樊的暗訪,有了徐峙云對翠云峰玄心總壇的請托。
“蜀中有類似災情,所以需要我們查訪?”
“除襄樊地氣不調,演為大疫,亡一千七百余戶之外,另幾次大災,第一次大中七年,河南道沂水暴漲,鄆城一帶一夜溺亡一千二百余戶;第二次咸通元年,穎州沈丘、汝陰、穎上三郡被水一丈,幾成鬼域;第三次咸通四年,徐州雨中大火,亡兩千四百余戶;第四次咸通八年,晉中大震,亡一千七百余戶;第五次便在今年,瀟水破堤,一夜水沒百里,亡九百余戶;不過前幾處并無魔蹤,只有瀟水特殊,似乎另有所圖。”
“一二三四五,都沒有蜀中的事,蜀中到底……”
“今上十一年,河南道兵卒久不歸鄉,舉兵作叛,入金牛道時,與劍閣軍戰于巴山。雖然報到朝廷的是一場大捷,當時主持劍閣軍務的鎮守裨左將韓知白,卻對大捷之報抗聲反對,連上表奏,不久后便一夕暴斃。大衍書院查證天災,無意發現此事,本不欲多作理會。但旋即發現,韓知白表奏泰半被毀,僥幸尚存者,竟都提到了一座來去無蹤的古怪城池。”
“來去無蹤?難道是……無淚之城?”
流云幾乎跳將起來,金光神色不動,未否認,也不作肯定,只淡淡續道:“此前說的五處大災,襄樊、瀟水,你也算曾親歷,可知有何相同的異常?”
“我……瀟水是有妖魔為禍,可別處,你剛也說了,不論水疫震兵,都沒發現妖魔氣息,談不上什么共同的異常……”
問答之間,流云聲音漸低,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不樂宗門事務,但二十年里,有些事,身為宗主,還是涉及得不少。天災也好,人禍也罷,他只要知道了,不論是否溜在外地,也都加以留心,多方設法,甚至有一兩次,和青龍等人一避一追,有意引這些下屬,往剛遇大災的地方去救人。
“大家能幫一個是一個,總比都在玄心大殿里,排架子充泥塑木偶好得多。”
抱著這樣的念頭,他試過涉水百里,幫一家人找回困在山頂的小兒,也試過嬉笑怒罵,利用國師身份,讓當地吞了賑災銀款的污吏認罪伏法。象襄樊王老實動用秘字壇財力,乃至無意中坑到了同屬秘字壇同門的大過,他也盡力幫著隱瞞了下去。
規矩是人定的,只要能救人,有什么規矩不能壞呢?
他這樣想,這樣做,活人眾多,從未想過有何不妥。但此時一問一答之間,一種莫名情緒,漸漸向心中壓了下來——是不是,能幫一個是一個,就已經足夠了,是身為宗主的自己,所能做得到的極限了呢?
不由自主,騰地站起,他大聲問了出來:“這都是我管事時發生的。是了,有什么我沒看出來?金光,你有話就明說吧,有發脾氣就當面發作,做錯了我一定會認的!不要這樣……繞著圈子說話了,我不信你現在,就是告訴我有內情這么簡單!”
“自然不是妖魔,而是陣。本座令人查過各處地形,五處大災之地,唯一相同的,便是或明或暗,都曾被設下了大奇門絕滅陣法。蜀中雖只被兵禍,未見太多異常,但是,本座因書院所說的無淚之城,遣弟子密查巴山的結果,便是河南兵敗之地,居然也有一般無二的絕滅奇門大陣。”
傳來的話聲,意料中的淡然安靜,流云泄氣般地又坐下,抱頭沉默一陣,才又問道:“我知道了,可這么入蜀,是不是太行險了?你重傷初愈……又連青龍等人都遣了開,憑我兩人能查出什么?”
“蜀中以巫術為主,門派繁雜,本門的影響,遠比不得中原。而且,諸葛流云,此事涉及朝廷,大肆聲張,打草驚蛇尚在其次,一旦卷入朝中黨爭,那便后患無窮了。是以本座,才任你擅自胡鬧,放緩了幾日行程,借機安排與另一個人的不期而遇。畢竟因巧合介入,就算明知是借口,也可以稍遠離各黨紛爭一些……”
“那人是誰?”
“已將近劍閣,便是韓知白之弟,蜀中術士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