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内核部门那边有一份文件需要您去签字。”助理走进办公室低声说道。

“好，十分钟后去。”林阔一边飞快地核算着定价一边答道。

“这个月的出差行程已经制定好了，您忙完了要看一下吗？”

林阔皱了一下眉：“要跨赤道吗？”

助理翻看了一下行程表：“不用，都在南半球，衣物和行李我已经准备好了。”

“好的，谢谢。”林阔甩掉了刚刚突然冒出的念头，继续浏览面前的那些屏幕。

林阔花了很久的时间才适应在异国的生活，他从来没有责怪过俞安的决绝，林阔知道她在那段荒唐的婚姻里受到了太大的伤害，而且现在俞安的身边只剩他了，身体也常年靠药物支撑着，他不可能不在乎母亲的感受。

只是他们之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无论她说什么，林阔都会顺从，可俞安却觉得眼前的儿子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跟自己渐行渐远了。

林阔按部就班地上学、毕业、进金融机构工作，过着很多人都羡慕的生活，可俞安心里明白，自从登上那架去往异国的飞机之后，林阔就再也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

进入投行工作是林阔自己选择的，他看中的不是这个行业令人艳羡的报酬，而是它饱和到近乎变态的工作时间，但即使被高饱和高强度的工作折磨一整天后，当他深夜下班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被疲劳侵袭地快失去感知能力时，还是会感到孤独。

林阔停好了车，却没有上楼，他打开手机翻阅着朋友圈，这是他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之前的手机被俞安丢到楼下，估计已经尸骨无存了，来到这里后他申请了新的微信，凭着记忆中的号码联系上了宋泉，宋泉每天都会发很多条动态，也经常会提到身边的人。

可林阔从来没向宋泉询问过路放的情况，只是从他浩瀚的动态中捕捉路放的影子。

每次的聚会照片中都没有他，他曾经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如今却只会偶尔被宋泉拖出来单独吃顿饭。

林阔上一次看到他的消息已经是半年前了，那天是路放的生日，宋泉拍了一张跟他吃饭时的合照发到了朋友圈里，配的文案是：祝汪峰老师的金曲生日快乐。

想到这里，林阔又从相册里翻出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路放剪短了头发，他比以前瘦了不少，相貌倒是没怎么变，虽然在笑，眉头却微皱着，眼神也已经不似从前了，那双眸子里承载了太多冗杂堆叠的情绪，再追寻不到年少时的稚气。

林阔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屏幕里路放的脸，眼泪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将他的相貌晕得一片模糊，林阔没有伸手擦拭，就好像只要他不擦，这些年的时间就不复存在，没有分别，也没有思念，路放还是他记忆中那个迎着巨浪都毫不胆怯的少年。

林阔又突然想到，他还能从宋泉那里偶尔捕捉到路放的影子，可路放呢？

在没有自己任何消息的处境中，路放又是怎样度过这些年的时光的？

他关掉手机下了车，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让他紧了紧袖口，而路放所在的那个半球现在正值盛夏，林阔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睫毛的阴影盖住了那双好不容易才亮起一点光的眼眸。

他选择不去猜测那些岁月。

他和路放连季节都不同，感受又怎么可能互通呢？

回家吗？他问自己。

算了，在路灯下散会儿步吧，将那些恼人的思绪冻一冻。

免得它总是不受控制地飞往北半球。

林阔洗完澡后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可身体的疲惫又切实地拉扯着他的神经，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药瓶。

安眠药最近越来越不起作用了，林阔倒了五片药就着温水吞了下去。

在困意袭来前，他打开衣柜，取下了一件白色的衬衫抱在怀里，这才安然睡去。

俞安不知道的是，在回宿舍收拾行李的时候，林阔将阳台上路放的一件白衬衫也一并装进了行李箱。

在这些年里，每当林阔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时，都会拿出这件衣服，饮鸩止渴般寻觅着往日少年的踪迹，结果却只会带来更锥心的痛。

如此往复，岁岁年年。

但林阔又十分听话，他从没有背着俞安回过国，甚至没有试图联系过路放，他时刻考虑着母亲的感受，又时刻憎恨着这样的自己，就这样在两难中挣扎了七年。

林阔在书房里翻找着要带去公司的资料，桌上的早餐已经凉了，他拿上钥匙就径直走向了玄关。

“不吃早餐了？”俞安问。

林阔顿了一下，还是转身去厨房拿了打包盒，将凉透了的早餐装了进去：“我到了公司再吃，谢谢妈。”

“哎，都凉了，我再给你重新做一份吧。”俞安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我等下拿到微波炉里叮一下就行。”林阔关上了门，走到楼下后就将打包盒丢进了垃圾桶，安眠药带来的恶心和乏力的感觉还没褪散，他什么都吃不下。

最近俞安总是觉得很累，连站立都成了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

她靠在阳台上的摇椅里，冬日和煦的阳光洒下来，却没有给空气增加丝毫的温暖，腿上搭着的毯子毛茸茸的，但还是无法隔绝刺骨的寒流。

就好像俞安以为带着林阔离开中国是为这段不堪的恋情盖上了遗忘的毯子，一切的伤口都会被时光抚平，结果分离的寒流还是将昔日的明亮少年折磨得面目全非，毯子太薄，时间太轻，怎么挡得住铭心刻骨的想念？

我当初的决定和这些年的坚持都是错的吗？俞安问自己。

可是已经没人会给她答案了，当初那个会牵着她的手，跟她讲悄悄话的儿子已经被她弄丢在了时光的洪流里，是她亲手将林阔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

林阔赶到医院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坐在病床旁，紧紧地握着俞安那双瘦弱的手。

“林阔，人好像只有在临近死亡的时候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我最近总在回想从前，大学那会儿是你最开心的几年，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刀扎一样疼，对不起……” 俞安无力地回握了一下林阔的手，“我大概……是真的错了。”

林阔的眼睛模糊成了一汪清泉，这是他这些年第一次在俞安面前哭。

她长叹了一口气：“林阔，你回去找他吧。”

俞安终究还是在没步入老年的年纪就去世了，林阔趴在病床上哭得肝肠寸断，为母亲的离开，也为这场时光铸就的盛大葬礼。

林阔走出医院，被积雪覆盖的街道在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他伸手接住了几片雪花，它们很快就消融成了冰凉的雪水，顺着他的掌纹徐徐流走，最后只剩一道惨淡的水痕。

做了二十多年的好儿子，现在他该做回自己了。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林阔订了一张回国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