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见天日

“嗯？”染南泽一眼就瞧出了陆羽遥的眼神似乎不太对，“陆姑娘这是，看得见了？”

陆羽遥也满脸惊愕，使劲眨了眨眼，在阳光下缓缓抬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特别清楚的看见了染南潇的面容：流畅而有力的下颚线，勾勒出一幅端庄沉稳的面庞，发丝轻扫过弧度优美的鼻唇，精致清晰的鬓角，棱角突出的喉结。

清秀。这是陆羽遥第一次用眼睛看见世界，对染南潇作出的评价。

其实陆羽遥从来没看见过，哪里知道长成什么样子的才叫清秀，但染南潇那张精致好看的面容，似乎符合了她对清秀的全部幻想。

陆羽遥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却一下子被他冰冷的眼神刺痛，不自觉的眨了眨眼，然而等她再睁开时，却再也看不清晰了，只能朦胧看到模糊的一片光亮和色彩，勉强分辨得出人的轮廓。

“我似乎，能看见一点了”陆羽遥只能模糊的感光，但总比看不见得好太多。

“真的吗？”林苍韵比陆羽遥还激动，直接站起来拿手在她眼前晃，果然看见她的眼睛缓缓跟着她的动作转动起来。

“还真是没有能难住你的，啊？”染南泽站在亭子外看染南潇又去把脉，默默依着栏杆甩开他的扇子开始扇风。

“姑娘这毒不是一日两日了，自然也非一两日能解，恐还需要些时日慢慢恢复。”染南潇一边把脉一边嘱咐。

这两句看似不轻不重的话，却让陆羽遥陷入沉思。

毒？所以她这么多年来眼睛看不见，居然是因为中毒？可是师父明明告诉她，她眼睛看不见是因为小时候害了病，高烧不退，伤了身子，所以导致了她记忆缺失，连带着眼睛也看不见了。

师父为了给她治眼睛，每天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的起居，为她熬制汤药……

“姑娘现在可以和我说实话了吗？你之前当真没被人下毒，或者长期喝过什么汤药吗？若姑娘迟迟不告诉在下，在下也实在难以对症下药，你这眼睛何时能恢复完全，可就说不准了。”

陆羽遥大脑登时一阵空白。

事实残酷。

陆羽遥现在根本不在乎什么眼睛能不能恢复，她更在意的是，她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看不见的。

当所有的证据，无一不指向她的师父。她是真的慌了。

如果自己的一直以来最依赖的师父都是假象，她究竟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陆羽遥沉默着不做声，也不作任何回应，把手慢慢收了回来。

染南潇看出陆羽遥的脸色不太好，隐隐猜到了事情的经过。所以也不再追问，简单嘱咐过，便拉着林苍韵一起离开了。

染南潇毕竟行医多年，像她这种被人欺骗，被人下毒的情况多了去，这种戏码他见怪不怪。并且对于像陆羽遥这种被人欺骗的爱恨情仇，染南潇没兴趣。识趣的离开，给她点时间让她自己冷静，是最好的不过的选择了。

你不会知道，对于一个世界里只有无尽黑暗的人，当他的生活终于照进一束光，那是怎样的惊喜；

你更不会知道，当你发现一直伴你左右的至亲，正是夺走你光明的凶手，那是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光明的诱惑，对于一个曾经黑暗中无助绝望的人是致命的。那种如鱼得水、久旱逢霖的滋味，如同陈年精酿一样芳香醉人，会冲昏你的头脑，占领你的理智。

陆羽遥清楚，师父的医术并不赖，当初在流明村的医馆，正是师父一人支撑下来的。

可是陆羽遥此刻不得不努力去欺骗自己：

师父只是一时疏忽，没能治好她而已……

师父绝对不会，至少不会是主动，给她下了毒的……

流明村那晚若是师父没有及时出现，她怕是早已经活不到现在了……

就算是师父有意为之，她也一定是有苦衷的……

陆羽遥渐渐动摇，尤其在染南潇真的让她亲眼看见了这个世界之后，她不得不怀疑。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陆羽遥的眼睛适应的很快，甚至对光明有种莫名的熟悉。就好像曾经她也看见过一样。

然而这种熟悉却只让她更加恐慌，仿佛一切都在印证着什么事情。

夜幕笼罩。人群散去，她一个人坐在亭子里，这次不同于她所习惯的黑暗，在静静感受着不一样的夜幕。

弦月高悬，她远远望去模糊一片，居然活像是轮圆月。

看，自己的眼睛也会骗人。

“人生苦短，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能参透的，凡事都一定有它的道理，你又何必纠结着不肯放过自己？”染南泽拿着扇子悠哉悠哉，从院门处突然冒出来。

陆羽遥一点也没听见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毫无防备的被他吓了一愣。

染南泽下午时候就看出来她有心事，夜半出来闲逛路过本想是来劝劝，结果把人吓得不轻。

偏偏染南泽还没心没肺的笑出了声。不过想到半夜惊扰了姑娘家家的确实不太像样子，于是又努力把笑声憋回去了一半。

默默甩开折扇温柔的看了看了扇面上的题字，一改平时的云淡风轻，语重心长道：“过去了何必揪着不放呢？你该珍惜当下”

说完，染南泽又像往常一样阔步离开，出了门却不禁摇头一阵苦笑。

染南泽啊染南泽，你还有脸说别人。

“何必揪着不放呢”陆羽遥抬眼望天，空留这句话在脑子里回响不断，索性起身借着月光随意走走。

是啊，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师父一直陪着她，照顾她，不管毒是不是她下的，都已过去。这么多年她对自己的用心是骗不了人的，这就够了，又何必一定要纠结在这样原本就含糊不清的事情上出一个是非所以呢？

危难时有人愿意出手相救，有人愿意相陪，她还有什么可求呢？此番寄人篱下，她确实没什么理由一再怀疑对方。

思及至此，陆羽遥觉得已经不必在多虑。不管师父如何，在破庙中师父依然选择挺身而出肯掩护自己，就够了。

当然，这些事情陆羽遥也不会就此含糊过去。早晚有一天，这其中的一切玄机，她是一定要查清楚的。

陆羽遥迷迷糊糊已经走出了百草轩的院落，早已经不知到走到了哪里去，等她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没记来时的路。

迷路了能怎么办呢？硬着头皮走下去呗。

染南潇正端着一卷书简在院子里踱步，不知道在想什么。

月光下映着青衣格外柔和，似乎与夜色相融。倒是那油亮的书简在月光下反着光，乍一看像是飘在半空。

场面看起来一度有些诡异。陆羽遥使劲眯着眼睛才依稀辨出来还有个人影。

陆羽遥走进些试探性叫了一声“染南掌门？”

她记得今天染南潇为她诊脉时是穿了青衣的。

“嗯？陆姑娘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声音很冷，陆羽遥差点怀疑自己是认错人了。

“没有，就是……”迷路了。后半句陆羽遥没好意思说出来。

“姑娘怕不是找不回路了？”染南潇一针见血。

“对不起，我…”

“无妨，我送你回去便是了”

“……”陆羽遥见染南潇误解了她的意思，别扭的迟疑了一下，顿了顿还是说道：“对不起，我不该一直不相信你”

“什么？”染南潇一愣。

“对不起，我之前不肯信你，我向你道歉。还有，谢谢你救我，救命之恩，我暂时无以为报，但我陆羽遥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他日必定相还。”陆羽遥认真且诚恳。

对不起？染南潇有多久没听到这句话了？他心头一颤。渐凉的夜风掠过耳边却撩得心底火热。染南潇太久没笑过了，此时却因为她这有些幼稚又认真的模样，生硬的牵出一个笑来。

染南潇自己也惊讶，原来他这颗这么多年浑浑噩噩没有丝毫情绪、早已寂静如死水的心，居然还能在这一瞬有点活人该有的波动。

染南潇自幼习医，行医做掌门这许多年来，有人对他虚情假意，有人对他阿谀奉承，有人对他感激涕零，也曾有人恶语相向，出言诋毁，独独“对不起”三个字，从没有人对他说过。

不是所有人都不曾负他，只是没人愿意向他道歉。

他很清楚这里的人尊他、敬他甚至爱他大多只是出于同情。

染南潇握着手里竹简不自觉紧了紧：“无事”。他张口说话的声音依旧淡然。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带着真实的情绪说话应该是什么样的语调。

陆羽遥见他回复的冷漠，又天真的补充了一句：“我是真心向你道歉，向你致谢的！”

这个陆羽遥，真的很特别。

“嗯。”染南潇答应着，在心底却很后悔，或许当初在流明村里，就应该听染南泽的，任她生死。

或许不该救她。

今晚的月光格外柔和，仁慈的照进了两个从未恩惠过的角落，映着一对脆弱的身影。

当然，一同同赏月的闲人可不止染南府上的这些。端城北的沐府里，沐凌正负手欣赏着映在莲池里的月影。

“典祭大人，掌门在前面候着您。”引路的弟子提着灯指路。

“这么多年，我们的典祭大人终于肯回来了？”来者还没开口，反倒是沐凌先勾起一个微笑问道。

“沐凌！你还是如此执着，有意义吗？”听见沐凌对自己的称呼，她就知道沐凌果然还是想当初一样不肯放下。

“原来你离开沐家这么久，就只是学了怎么来质问自己的掌门吗？”沐凌一点也不脑，满脸笑意的反问她。

“你自己当初都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吗？”沐凌阴阴笑道：“沐卿雪，你当初当初又做了什么呢？”莲塘外，石灯台里的烛光映在她挑起的嘴角上，却一点都不暖。

“重金悬赏寻找屠村凶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端城，这件事，我沐府是一定要插手了。若当初的村子里有幸存者，我们也一定会接纳善待，毕竟事关我沐府祭司”沐凌直勾勾盯着沐卿雪：“典祭大人也可放心，我相信，我们的祭司很快就会回到沐家的。”

沐卿雪知道，重金悬赏，不过只是个寻人的幌子罢了。

自从上一任的祭司，也就是沐卿雪的姐姐——沐枫晚叛逃沐府惨遭杀害之后，祭司的位置就一直空缺着。沐枫晚留有遗孤，继承了她那一双能预知未来的灵瞳，然而沐府倾尽全力寻找了整整七年，却还是一点消息都不曾得到。

直到几个月前江湖大家柳氏被灭门，沐府前往调查意外在流明村附近发现了紫菱花的踪迹，随即开始着手寻人。谁知，人还没找到，村子就被人给屠了。

“你当时也看到了，流明村被灭当晚，整个村子遍地紫菱花开，却没留下一个活口，你要找的人如今恐怕早就化作冤魂了。”

回想起流明村被灭后遍地狼藉的惨状，沐卿雪至今都心痛不已。

“嘘，典祭这话，若是让枫晚姐姐听见了，她该多伤心？”沐凌走到沐卿雪身边贴着她耳朵低声道：“不过，祭司的命魂花还在曈殿里开得好好的，所以我相信她还活着，我想，你也是希望她活着的吧？”

沐凌退了两步抬高了声音又道：“端城里的各大世家就有劳典祭大人走一趟了。”

这是命令，也是机会。沐卿雪自知当年姐姐的死也有自己的一份罪过，所以她当然想在沐凌之前找到祭司，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想办法保下她，不让她背负上祭司的悲惨命运。

沐卿雪答应了她。

次日，沐府悬赏流明村凶手的告示贴的满大街都是。不胫而走的消息从城北到城南，一路传进了染南府。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冥渡宫的探子就穿回来了消息：“禀告宫主，前段时间被染南潇带回来的瞎眼姑娘出府了。”

“还真是个傻姑娘”宫主负手而立，听完弟子的汇报后，不慌不忙扯出一个诡魅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