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天晚得早,才下午四五点时辰,漕镇的天色就开始慢慢暗下来了。
曹府,被炸塌了一只角的大门口。
曹家六少爷曹顺身穿白绸长袄、斜挎着王八盒子,抬手撩起门楣上垂下来的白绫布,冲身边的驻漕镇日军小泉大队大队长小泉山夫说道:
“小泉君,注意脚下,台阶断了,容易绊着脚,要是摔个四脚仰天像只王八,那就不好看了。”
1937年的冬天,初雪未化,淞沪大地格外冷,但这人说话的语气,比地冻三尺的天气更冷。
在他背后,门柱子上一幅挽联墨迹新干。挽联被人撕过,但还是依稀看得清上面的字:八千里河山血染,十八条人命哀祭,家仇国恨!
“王八?曹顺君,你什么意思。”
小泉山夫不傻,中国话虽然说得不是很利索,但听还是听得明白的,当即脸上露出愠色来。
“我是说,全镇的人都在看着呢,闹笑话不好,我这也是为皇军形象考虑。”
曹顺依旧是淡然的声调,脸上表情也还是那么冷膜,只是语气缓和了一些。他一米八的个子,这海拔在本地是绝对的鹤立鸡群,就是比身边的日本军官也足足高出半个头。俊朗的脸架子楞角分明,就像是刚吹过的寒风切出来的一样。
只是,他的脸色过于苍白,外加眼睛像烧红了的煤球,让人看了不禁心头一紧。
听了曹顺的解释,小泉山夫脸上露出了笑意。
他拉起曹顺的手,说道:“曹顺君,你是大日本帝国培养出来的精英,你对皇军的感情,我十分理解。我们赶紧走吧,争取今天夜里把第一批货发出去,一定要配合好前方部队的战斗进程。”
说着,俩人就坐上了一辆军用摩托车,慢慢从漕镇中心大街上穿过,直奔运河码头而去。
一面画着荷包蛋的旗子在前头飘着,曹顺端坐在小泉山夫边上,面无表情,仿佛周身的世界都与他无关似的。
然而,在一堆穿着狗屎黄军装的日本兵中间,他一身白绸袄显得特别显眼,街边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并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小日本害死了六少一家老少十八口,结果,居然还找上门去,要‘大东亚亲善友好共荣’,真是不要脸到家了。”
“唉,和小日本相比,六少认家仇国贼为父才是更不要脸呢。”
“就是,我听漕长说,六少已经下令,船队天黑前就要出发,帮日本人运炮弹到前线去。这不,他自己亲自带队奔码头去了。”
“是呀,六少前阵子不还带着业子和安子满大街喊抗日的嘛,怎么转眼自己就向日本人投降了,这脸变得比狗还快,狗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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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周边人的议论,不论是曹顺还是小泉山夫,都像是没听到似的,两人在车上还是继续说着往前线运送物资的事。
突然间,小泉山夫转移了话题,问道:
“曹顺君,冒昧的问一句,漕镇人对你与大日本皇军的合作颇有误解,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当然,在之前的炮击中,误伤了你的家人,对此我代表大日本皇军表示深感遗憾。”
显然,小泉山夫并非没有听到沿街人说的话,只是之前装作听不见罢了。对于曹顺出乎意料的痛快答应与日军合作,他本身就心存疑问,或许,这正是个试探的好时机。
误伤?曹顺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扬了一下。
七天前,日军突然向漕镇发起炮击,曹府首当其中,包括曹老爷在内的十八人遇难,只有当天夜宿桃花坞的曹顺逃过此劫。
悲凄在心,但曹顺脸上表情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然说道:
“小时候,私塾里的先生就教我们,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如今,大上海都飘太阳旗了,恐怕,随着贵军沿长江长驱直入,太阳旗还要在更多的地方冉冉升起,我曹顺自然要跟得上形势发展呀。”
“那是!三个月,不超过三个月,中国将彻底沦陷!”
小泉山夫突然扬起手臂,冲着街边围观的人大声吼了一句,吓得一个老人把路边的小贩摊都挤倒了。
转过头来,他又问了曹顺一句:“可是,有人说,你从日本一回国,就上街贴反日标语,要你父亲给你一大笔钱,还要五十条船,再拉支队伍沿黄浦江东去上海支援前线,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让小泉山夫一提,曹顺倒还真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来。当然,现在只能说是糗事了。
他是一个多月前才回到漕镇的。起因是北平那边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日本人和国民政府撕破了脸,曹老爷担心儿子在敌国会吃亏,“五道金牌令”连发,曹顺才辗转美国新加坡香港回来。
一到家,他就带着铁匠铺的业子和裁缝铺的安子满大街刷标语,什么“打倒日本鬼子”、“还我河山”的,刷得到处都是。
他还组织了一场游行,带着人漕镇主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十趟,号召大家为前线捐钱捐粮。
说是游行,队伍其实总共三个人。
曹顺走在前面,举着“家国业亡、匹夫有责”的牌子走,业子和安子两个跟在他屁股后头,一个举着打铁用的大铁锤,一个挥着一把裁缝大剪,远远看上去,活脱脱一只白身黑腿的螃蟹在走。
现在听小泉山夫的话,曹顺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在日本人的视线中了,但他并没有半点慌张,只是依旧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粗话,
“麻麻批的,那时我以为国军能赢的,谁知道才几天就崩成那批样了,幸亏老子没去成。”
看着曹顺爆粗还是一脸酷的样子,小泉山夫忍不住大笑起来:“商人思维,无利不起早,谁赢了跟谁干,你这是保赚不赔的买卖啊。哈哈哈,真实,这才是你六少的风格,我喜欢!”
停住笑之后,小泉山夫又想起一个问题来,颇带意味的问道:“有个问题,刚才在令尊大人的灵堂前不好意思问。”
“随便问。”
“我有些奇怪,炮击中,曹府几近坍塌,家人全部被埋,为什么唯独你一个人毫发无损?”
曹顺似乎知道小泉山夫肯定要问这个问题,想都没想就回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天我没住在家里,好多天前,我就搬桃花坞住去了,这事全镇子的人都知道。”
“桃花坞?”
小泉山夫来漕镇有几天了,他知道桃花坞是漕镇唯一公开的窑子。
“你堂堂漕镇六少,也会去桃花坞找女人消遣?大凡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上那去,那里的女人没有四十也过三十,个个黄叶菜般的模样,那可是码头苦力们碗里的菜吧。”
说着,小泉山夫又大笑了起来。
曹顺知道小泉山夫是在笑自己没品味。
虽然他听不得人说桃花坞女人的坏话,但也没发作,毕竟,他本身就希望日本人把他看成是个惟利是图、好色风流的少爷。
只有这样,让日本人彻底放松警惕,才能把他漕镇六少的狠发挥出来。
今天在灵堂前,曹顺已经对着家人灵位发过誓,今天是头七,一定要拿日本人的命祭祀。身边这个小泉山夫,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然不会放过。
“怎么,你就没听说过老牛会吃草,她吃草不会连根拔?年纪大的女人才懂得伺候男人,这个,小泉君不会说你不知道吧。”
曹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张口这一笑,一口冷风倒吸,一阵剧烈的咳嗽上来,咳得他眼泪都流了下来。
泪水,本是一直强忍着的,开了这个口子,竟然像是雨线般挂了下来,湿了衣袖,湿了漕镇的天空。
这季节,江南总是有雨,淅沥着泥泞的水乡,但今年却没有。除了昨天下过一场极为奇特的暴雨,天一直旱着。
曹顺心想,这会要是有雨该多好,那样漕镇人不会知道他脸上流的是泪还是雨水。
说话间,军用摩托车已经开出了镇街。
曹顺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略显萧条的街景,心里默念了一句:“永别了,漕镇,我的家园!”
看着曹顺和小泉山夫有说有笑的消失在镇街尽头,突然间,有漕镇的“智者”反应了过来:
“真他娘的,要晕死一条街!我们全被六少当猴耍了!”
“怎么啦?”
看有人不解,“智者”就低声附他耳边说道:“依我看,他八成在日本留学时,就投敌了,什么要去前线抗日,什么家仇国恨,全是幌子,他那是做给我们看的。”
“哎呀,还真是哟。估计啊,什么支援前线,那是他想带着一家人投奔日本主子才是真的,这狗腿子。”
这一下,全漕镇人似乎都明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