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钻过万人桥

王月兰在县城整整待了五天，返回学校时暮色西沉，脸上带着疲惫不堪的倦意。

她让牡丹收拾一下，明天大天亮和她一起带着孩子们进城。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平顺的脸庞扑着一层灰尘，眸子的光芒却愈发明亮。

牡丹在这短短五天的时间里，和孩子们有了深厚的感情。她每天睡得很少：除了监督孩子们做题背诵朗读文章，她仔细翻阅李茉莉和赵诚的讲案，再拟一些孩子们容易疏忽的题目，挨个盯着让他们温习。

王月兰的这个命令，让她连日的疲乏一扫而光，短发往脑后一甩，朗声应道，好的！

王月兰和牡丹带着孩子们凯旋归来，学校上下一片沸腾。喜迅长了翅膀一般传遍北水镇，乡民们涌到学校，有的提着三五穗青苞谷，有的捧着五六个洋芋蛋子，还有一个家长端来满满一洋瓷碗猪油。

李茉莉和赵诚硬是把那碗猪油给了牡丹，说她一个女娃住在学校，伙食瓤欠，猪油拌进饭里香很！

牡丹寻思把那碗猪油拿回家，给自己父母留一半，剩下的给淑玉。高宇轩一岁八个月了，整天“奶尜尜”嘟囔着，明油油的眼睛扑哗扑哗，乘人不备就拱进淑玉怀里找奶吃。

牡丹想起高宇轩的小模样，心里就欢喜得不行，嘴角微微勾起，整张脸都泛着鲜亮青春的光彩。

“哇啊哇啊……”一声声小孩哭声传出来。

刚到家门口的牡丹猛地收住脚步，侧耳细听，“是高宇轩！”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老院。

淑玉怀里抱着高宇轩，黑亮的辫子随便扭在脑后，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衣裳。“噢噢！娃乖，娃不哭！”她一边轻拍着高宇轩后背，一边来回颠着脚哄道。高宇轩脑袋搭在妈妈肩膀上，嘶哑着嗓子哇哇大哭，小手不时在脸上胡乱抹一把，鼻涕眼泪糊得淑玉身上都是。

“九妈！”牡丹赶忙放下黄挎包，伸手接过高宇轩，打手里一过便试出高宇轩瘦了不少。

“从上个星期开始，他就开始哭，白昼黑夜地哭，奶也不好好吃，涮糊糊也不喝……”淑玉拉着哭声道。

“大夫看了没？”牡丹嘴往高宇轩脸上贴了贴问道。

“卫生院的万咏梅看了，说缺什么微量元素，得补锌。”淑玉拧着眉边想边说。

“啊？哪里有呢？”牡丹一脸迷茫问。

“万咏梅说她爸以前工作的医院有，自己家里也备下不少，可是生产队请不上假不能回去。”淑玉急急地说。

牡丹明白万咏梅的苦心，大部分知识青年都返乡了，在北水镇结了婚的她回天无力，卫生院的工作是她仅剩的生活希望，她要离开会有人马上顶替。

“我去找她，再问一下！”牡丹把高宇轩还给淑玉，拔腿往外走去。

卫生院一排青砖平房，洁净的小院当中有一棵杏树，院子西面停着一辆黑色的二八加重自行车。

万咏梅搬个小板凳坐在杏树下喝茶。

牡丹笑嘻嘻走上前，“万大夫，喝茶呢！”

万咏梅抬头见是牡丹，站起身将手里的茶杯放在小板凳上，走进屋里又拿出一个板凳让牡丹坐下。

“高老师，教娃娃们还习惯吗？”万咏梅细声慢气问道，细眉细眼的脸上带着潮润的微红。

牡丹连连摆手，红着脸说，“万别叫我高老师，臊人很！”

“呵呵！”万咏梅善意地笑道，“你是为你碎爸儿子来的吧！”

“我刚从北水镇回来，高宇轩哭得呀，嗓子都哑了！”牡丹担忧地说。

“这个病说大也不大，补上锌就好了，但现在农村没有这些西药！”万咏梅叹气道。

“有没有可以替代的呢？”牡丹思索一下问道。

“猪肝子倒是可以用，剁成泥，混入米汤，喂给娃吃。”万咏梅想了想说。

“猪肝子？”牡丹低声念叨。这五黄六月天的，哪里有杀倒的猪呢？新鲜的猪肝子更是想都别想。

她为难地瞅着万咏梅，高宇轩失了水分的眼睛和瘦了一圈的小脸在她眼前晃动，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

万咏梅有些歉意道，“高老师，你也别太着急，我想想办法吧！”

牡丹垂头丧气往家走去，心里盘算着，得想办法告诉碎爸，他已经在南源运输公司上班了，路子宽点，能搞到猪肝子吧！

“牡丹牡丹！”一声喜气洋洋的喊声传来，低头想心事的牡丹抬头四下瞅瞅。

“三妈！”牡丹叫了一声，看向三妈的眼神唰地一亮，“三妈，你也……”

“嗯嗯，五个月了。”三妈含笑道。

“咋还一直保密呢！”牡丹埋怨道。

“嗨，这岁数怀娃没啥好夸的！”三妈拍了一下牡丹胳膊，自我解嘲道。

“我去找万咏梅，她说宇轩的病吃猪肝子就能治好！”牡丹抱着一丝侥幸，不知道三妈还有没有路数。

“走，给高宇轩瞧病去！”三妈神秘地扬了扬手里的竹篮，一块白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的东西。

牡丹大吃一惊，三妈真的有办法啊！

“淑玉，快抱上娃，咱们往火车路走。”刚进院子，三妈又尖又细的声音直冲屋里去。

牡丹也跟着喊道，“九妈，出来！我三妈有办法给高宇轩治病。”

“哇啊哇啊！”淑玉抱着啼哭不止的高宇轩走出来，圆润的脸颊拉长了，月牙儿似得眼睛蒙着一层雾气。

“瞅瞅，这是啥？”三嫂得意地提起篮子，薄嘴唇上扬，有意显摆。

“白面馍馍！整整一篮子！”牡丹长手落处，一窝白花花的馒头露出来。

“我到阴阳那儿问过了，宇轩有大贵之人附体，娃小压守不住，要万人助力才能克制。”三嫂一本正经道。

“万人助力？”牡丹从来不信阴阳的话，世界上哪有什么神仙魔鬼、天堂地狱，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糊弄洋鬼子的。

“嗯，咱们在中午十二点，拉人的那趟火车过来时，抱着高宇轩从火车桥洞下面钻过去，然后把馍馍分给过路的。”三嫂讲的有理有节，似乎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中。

牡丹不屑一顾地瘪瘪嘴，阴阳不知道又骗了三妈几个大洋。

“三嫂，能成吗？”淑玉心动了，脸上满是期待。

“咋不成，阴阳算的，还给了符。”

牡丹凑上去一看，黄纸上居然写了个大大的“降”，名副其实的鬼画符！

“那就快些走！”淑玉抱着高宇轩，迈动碎步，抢先走到前面。

闻声而来的焕娣和招娣也嚷嚷要去，牡丹一手一个，几乎拖着往前走。

火车铁轨从北水镇平坦的原野穿过高耸的山丘，绿皮火车是铁路系统的通勤车，空出来的座位卖掉，给员工发发福利，每天往返一个来回，剩余的是从煤矿运煤的碳车。

快中午了，火车路周围静悄悄的，桥洞下面一群学生娃花布书包挂在脖子，撅着屁股拔灰条，揪牛耳草，从野枸杞的蓬刺里摘红红的果儿吃，相互指着染了浆果颜色的衣服脸蛋大笑。

牡丹见此情此景，不禁想起北水镇小学那些孩子，上学干活带弟弟妹妹，熟悉又亲切的感觉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

三嫂放下篮子，地上铺一块粗白布，白面馍馍都倒在上面，用空篮子扣住。

“等拉人的火车过来，淑玉你抱好宇轩，小心火车拉笛声吓着娃，我们得赶快往过跑，在车尾巴通过时人要全部跑过去。”三嫂不慌不忙地安排。

火车“呜呜”一声长鸣传来，高宇轩瞪大眼睛听着，哇哇嘶嚎停了，扎煞着小手居然笑了。

“况且况且”，绿皮火车轰鸣着驶来，吐出白腾腾的大片蒸汽。

淑玉横抱着高宇轩，像一匹精壮的小母骡子，飞快地钻过桥洞。

牡丹双手搀着她三妈，无不担忧地看看她的肚子，无奈地摇摇头，紧随淑玉身后也钻过桥洞。

“哎呦，我的妈呀！”三嫂呼呼喘着气叫道，“肚子里的踹我了。”

牡丹赶紧抱住三妈慢慢坐到地梗上，用手掌轻轻抚摸她出怀的肚子。

淑玉只顾着看高宇轩，忘了大肚子三嫂，跑得红红的脸颊更红了，难为情地问道，“疼不疼肚子？”

“三妈三妈，啥踢你了？”招娣和焕娣异口同声问道。

“哈哈！”三嫂大笑，“哎呦！又踢我一下。”

淑玉也忍不住笑起来，娃怕是要馍吃哩！

一群人说笑着原路走回去。

牡丹把白面馍馍分给大家，又喊过来那几个拔野菜的学生娃，一人分了半个馍馍。

淑玉咬一口馍馍，又递到宇轩嘴边香香。高宇轩伸出肥嘟嘟的小手，紧紧攥着馍馍，扯到自己嘴边啃起来。

“好了，好了！”三嫂拍着手道，“不哭了，还啃上馍馍了！”

招娣和焕娣够着淑玉的胳膊逗宇轩，他咿呀咿呀笑着回应，小胖手舞动，直起身子墩了两下屁股。

牡丹惊奇地看着高宇轩，不可思议地念叨，真这么神吗？

万咏梅对淑玉三嫂钻桥洞的做法很不屑一顾，但是高宇轩神奇地不再昼夜啼哭，并且不再馋淑玉稀薄的奶水，开始啃馒头、喝糊糊，快速发育起来的事实让她这个医学世家的大夫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