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知道?高家老院的大梨树下埋着数不清的钱财,你没见那棵梨树半边都枯死了!”
“就是,我爸他们亲眼瞅见的,高老太爷半夜和老婆挖坑,埋进去的银元有半院子多。”
“高老太爷在老家富得流油,怕盗匪打家劫舍,才带着婆娘逃到咱们这。”
“张三娃见过高老太爷在省城领着一个年轻女人浪呢!啧啧,那穿戴,阔气得很!”
“高家那几个弟兄装得像的,补丁摞补丁,家里四面土墙,炕上一领油渍渍的竹篾子席。”
北城镇穿镇而过的大渠水位正高涨,渠边那棵百年老柳树下,吃罢晚饭的村民照旧雷打不动地蹴在一起谝传。
空气充溢着腥臊的羊粪味,夕阳的余光模糊一片,落在大柳树的叶片和村民的脸上,稠酱酱的像大渠里流淌的黄水。
高家老五高海龙半大少年,混在村民中间,听着议论出神了,右手搓着从张开嘴的鞋壳里钻出来的大脚趾,迷迷瞪瞪说回家一定让哥哥们挖出宝贝看看。
蹲在人群里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大高海安腾地跳起来,伸手揪住高海龙的耳朵往起拎。高海龙瘦小的身体几乎被哥哥拎起来,脚尖点地,双手抱着高海安的胳膊“哎呦哎呦”直叫唤。
高海安大手一松,抬脚照着弟弟的屁股一脚,“闲贱的很,滚回去!”
高海龙不提防,一个趔趄趴在地上。他索性翻过身子躺平在地上 ,摩挲着凹陷的肚子 ,嘟囔道,晚饭就喝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糊糊,都没力气。藏着宝贝不拿出来!
“嗨嗨,拿出来嘛!让咱们这些土包子瞅一下嘛,啬皮的样儿。”
“咱们又不朝你家借钱嘛!见识见识!”
高海龙转头盯着大哥,哥,倒底咱们的银元藏哪了?爸临死时给你说了啥?
高海安很少睁大的双眼幽光一闪,随即又半眯眼皮,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高老太爷去世时还有遗言?一个衣裳拦腰系根麻绳的村民高声发问。
“你娃娃还没媳妇儿,哥哥们当然不让你知道。万一倒腾出去被骗了……”
大柳树的黑暗里传出一声慢悠悠的讥讽。此声一出,四周乱糟糟的声音顿时没了,只听见大渠里流水哗哗趟过。
躺在地上的高海龙一骨碌翻起身,拍拍补丁摞补丁的屁股,“哼,我哥才不会日弄我呢!”嘴上如此说着,拔腿却朝大哥走远的方向追去。
此时,大柳树黑暗深处影影绰绰站起一个人,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旱烟屁股,张嘴骂道,这些崽娃子!红眼病传染了!
骂人的是高家的邻居张源老汉。瘦高个,驼脊梁,说话瓮声瓮气。
张源老汉和高家是多年的邻居,肯定也知道那些财宝的去处。据说高老太爷临死时,还叫张源老汉到炕头说过话呢!人群里有人压着嗓子嘀咕道。
“张家大大哎,高家弟兄都走了,说一下高老太爷背着人给你说了个啥?”
张源闷哼两声,并不搭话,身子往后靠了靠。大柳树粗糙的树皮硌得后背发疼,他“嘶”地一声低吟,又往后靠了靠,显然有些享受这种疼痛。
二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张源一辈子都忘不掉。
张源的老母亲大热天害冷,煨上炕又躁热得不行,冷热交织地折腾十来天了。眼看人一天比一天虚弱,呼出的气都滚烫 ,眼窝子深陷进去,嘴巴干裂出一道道血口子。
请来村上的赤脚医生抓着老太太的手,干妈,不要紧的,你好好吃饭,宽宽地躺着缓。
老太太扭捏着抽出手,太难看了这手!皴皮粗骨节的,别硌疼人家大夫的手。
吃不下饭呢!心烧的很,身子又冷的打颤颤……老太太嘴里呻唤着,慢慢合上眼皮。
一旁的张源吸溜一下鼻子,转过身抹了一把脸,弯腰钻出低矮的木板门,追上走到院子的赤脚医生。
“她想吃啥快给弄去吧!”赤脚医生摇了摇头,一手把药箱往肩头处推了推,一手拉开树条子扎的半截大门快步走出去。
张源攥了攥双手,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最后无奈地蹲下身子,抱住脑袋使劲撕扯棕毡似的头发。
老太太害冷哆嗦时,张源解开衣裳紧紧抱着她,用身体的温度缓解母亲瑟瑟发抖的症状。
她烧迷糊时念叨过西瓜,舌头添了一圈嘴巴,砸吧滋味似的蠕动瘪瘪的腮帮子。
张源用筷子蘸一点糖水,放在老太太嘴边。她像月娃子裹奶似得咬着筷子不松口,筷头子都被她酸臭的口水浸泡成黑色。
“偷!”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张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像钻进一只嘎啦鸡突突乱跳。请了几次大夫,家里实在抠不出一撮撮粮食了,仅剩下的一点白糖也用完了。
踩了几次点,村里种在河滩边的西瓜绿油油躺了一地,看瓜的李胜利有眯午觉的习惯。他睡着的二十几分钟,足够从离大路最近的南面地头抱个瓜。挑个小点的,放怀里,草帽子扣上,钻过红柳地,上了大路就好了。
老天爷好像知道王源秘密谋划的行动,配合地阴沉了脸,丝丝缕缕地还飘起小雨点。
一望无际的河滩静悄悄的,一两声野鸹的鸣叫从远处传来,伏在红柳丛里的王源被惊的后背冒出冷汗。
李胜利摆手让来送饭的婆娘快回去,他提着裤子在瓜棚子后面尿了一泡尿,又走进瓜地,猫着腰查看瓜蛋子。
王源不敢动一下,腿脚拖在红柳丛里又麻又涨,胳膊快支不住上半身了,只好悬着肩膀把脑袋抵在胸前一从辣辣刺上。
李胜利拨着瓜秧子查看完西瓜,手搭在额头四处张望。王源红着眼睛瞪着那个肥胖的身影。红柳坚硬的枝条戳在王源凹进去的肚皮上,扎的王源咬牙切齿。王胜利这个死肥子!赶快睡觉去啊!
王源再次抬头时,李胜利怀里多了个女人,侧脸蜡黄,发髻厚实。李胜利拧了一下女人的屁股,哈哈笑着抱起女人钻进窝棚,随即一脚踢上窝棚的木板门。
王源只觉得热血涌到头上,喉咙发紧,手指死死抓住红柳,扑噜噜拔起一片。他双眼喷着火,哗啦一声站起身,用力太猛衣襟被红柳树撕成几绺子。
“呸!”王源吐出一口浓痰转身朝着河岸边走去,他恨不得立马跳进河里,让清净的河水浸泡他血脉膨胀的身体。
“咦?”王源发现河滩边趴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一身黑色的衣裳,是上好的布料,被河水泡得湿透,紧紧贴住身体。
“哎,你在这里干啥?”王源大步走过去,俯下身子询问。
男人没有回应,王源扳住那个男人的肩膀翻转身体,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呈现在王源眼前。
“醒醒……”王源拍着男人的脸颊,“还有气呢!”他用两根手指头靠近男人的鼻孔试探,一丝细微的呼吸时有时无。
王源抱起男人放到河滩平坦处,抓住脚踝倒提起来,用力上下颠甩。男人身材高大,营养良好的样子,百十斤的体重累的王源呼呼直喘。
噗噗!男人嘴里吐出几大口污物,细细地哼一声。王源胳膊酸困,手一松,男人软趴趴倒在地上。
王源摆平男人的身体,用袖子擦掉他嘴边的黄泥污浊,就势也躺下。
他中午喝了半碗糊糊,趴在红柳地里又惊又怕,还被李胜利这个杂怂惹得后心胀气,此刻肚子咕噜噜开始抗议。
“哎!”男人一声长叹,悠悠醒转过来,扭头看见身边的王源,瞪着一双狭长的秀目,拧着眉回想了片刻。
“东西呢?我的东西呢?”男人低声嘶吼两声,双手撑地,挣扎着要坐起来。
王源赶紧爬起来,抱住男人的腰,扶着他坐起来。
男人伸出两只大手向腰间摸去,前后左右摸索好几遍,只摸到空荡荡的衣裳和沾在身上的水草杆子。
“天老爷啊……”一声哀嚎从男人宽阔的胸膛撕心裂肺般发出来,泪珠子不断弦地滚落在河滩松软的细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