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二十二章 同病相怜为情苦，幸有冰心魔障除（一）

话说蔡红玉发现《踏歌图》不见了，带着小莲急急忙忙返回宿州寻找。

两人心急如焚，一路紧赶。偏生不巧，经过龙王庙时，迎面遇上了崂山三怪中的江梅。

蔡虹玉在逍遥镇上见过她，两人还说过话，却没什么交情。而蔡虹玉又有些讨厌她多嘴多舌，口没遮拦，何况现在尚有急事，所以只作没见。

但江梅是个既热情又爱热闹的女人。用她自己的话说，他们崂山三怪，老大爱宝，老二爱嫖，她却爱聊。她知道蔡虹玉和叶岚关系亲密，而叶岚在法门寺外救过她。这时见了蔡虹玉，意外惊喜道：“哎呀，大妹子，原来是你！”不偏不倚拦在路中间，正正阻住了蔡虹玉和小莲的去路。

人家笑脸相迎，蔡虹玉极不情愿地停了步，秀眉微颦道：“是你？”

江梅喜笑颜开道：“原来妹子还认识我！我们许久不见，到姐姐住的地方去，好好聊聊天。”语气既热情，又真诚，任谁也不忍拒绝。

蔡虹玉实在没有闲心，也没有闲工与她闲聊，既不能板起脸来，只好明说道：“对不起，我有急事。”

可江梅生就的性子，毫不知趣，问道：“妹子有什么急事，能告诉姐姐我么？”

蔡虹玉有些不耐烦了，小莲插口道：“我们丢失了一件十分紧要的东西。”

江梅偏偏打破沙锅问到底：“小妹妹，你们丢了什么东西呀？”

小莲看了看蔡虹玉，见她神色只是不耐烦，却无反对的意思，便道：“我们失去了一卷图画。”

江梅道：“什么？一卷图画？什么样的图画？”

蔡虹玉听她声音有异，将抬起的腿又放下，简捷地道：“《踏歌图》。”

江梅咦了一声道：“是不是那个号‘马一角’的人画的？”

小莲惊喜叫道：“正是，你怎么知道？”

蔡虹玉心中一动，两眼如冷电般盯着江梅。

江梅忽然笑道：“真是巧了！原来画是大妹子你的。你们若不是遇上姐姐我，又哪能找得到？”

蔡虹玉听她口气，似乎知道《踏歌图》的下落，脱口道：“梅大姐，你见过那画？你知道它在哪儿？”

江梅大喜道：“你叫我什么？——你终于叫我大姐了，冲着你这声大姐，拼着与我们老大翻脸，也要将它要了来给你。妹子放心，这事就包在姐姐我的身上了。”

小莲也大喜道：“那可要谢谢你了，大姐姐！”她见蔡虹玉叫她大姐，自然也跟着叫。

蔡虹玉迫不及待问道：“梅大姐是说《踏歌图》在你老大处？”

江梅牵着她手道：“妹子，你就忍心让姐姐老站着说话么？不如到姐姐住处去，姐姐慢慢说给你听，如何？”

她所谓住处，也就是龙王庙一家客店，她不过是临时在这儿落脚。虽然是在客店，但她天性待人热情，又是搬凳，又是沏茶，弄得蔡虹玉怪不自在，心里却对她有了好感。

蔡虹玉记挂着那卷图画，待她忙完又问道：“梅大姐，那画……”

江梅笑道：“你呀，就记得那画，也不等姐姐喘过气来！那画对你那般重要么？莫非是你情哥哥送你的？”她说到这儿猛一下就停住了，因为她看见蔡虹玉脸色先是一红，立刻又变得煞白。她瞧在眼里，赶快改了话题道：“前几天我和老大在宿州大街上正逛，忽见一个地方围着许多人。我这人最好热闹，便挤了进去。一看是个卖画的，手中拿着一幅画，就是妹子说的那幅。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正要挤了出去，老大恰好挤了进来。我想他本来是埋怨我贪热闹的，怎么自己又赶热闹来了？一问才知，那人是在卖一幅古画。老大最喜欢的就是古画古董，他可以不要家财甚至倾家荡产去买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不肯在里面臭挤，先到外面等他。不一会，他满头大汗却兴冲冲地出来了。到落脚处，他将画挂在壁上，一一说给我听，还说只花了一百两银子捡了个天大的财喜。我听说他花了这么多银子买来一张破画，还直笑他傻。他却一本正经对我说，那卖画的一定是偷来的，而且也不识货，不然决不会这般急着出手，又卖得这般便宜。又说这画真要卖，总可卖百把万两银子。我哪能信他？现在看大妹子这般的宝贝它，只怕还真能值些银子！大妹子，真能值这么多银子么？”

蔡虹玉点头道：“是很值钱。不过我看重它倒不是为了钱，而是……”于是将她师父的事简略说了说。江梅的大哥是从小偷手上买来的，她却不好强行索要，冲着江梅这份热心，她也不能。就算自己以加倍的银子向他买，那也得他愿意。万一他不肯，将如之何？她将这事说给江梅听，当然是要她理解自己的苦衷，帮自己去要了回来。

江梅爽快地道：“妹子孝心可佳，作姐姐的一定要他还给你便了。”

蔡虹玉方始略现喜容道：“谢谢梅大姐！”又对小莲道：“小莲，还有多少银子？都拿出来吧。”

他们原本有几百两银子，已随画失去，只小莲身上还有些零碎银两。小莲从怀中摸出一个绿色小布袋递给蔡虹玉，蔡虹玉往桌上一倒，倒出约五十多两散碎银子。

江梅脸色一变，很不高兴道：“我当你是我妹子，才答应替你要回东西。你若要给银子，便是瞧不起我这个做姐姐的了。你要用银子买回，就自己去吧！”

蔡虹玉尴尬之极，结结巴巴道：“梅大姐，我，我不是……我是……”

江梅噗的笑了一声，又满脸春风道：“快将银子收起来吧，姐姐哪能真生你的气呢？”

蔡虹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将银子装回袋中，依然给了小莲。

江梅又道：“姐姐就是这个脾气，直肠直肚，心里藏不住事，妹子可不要放在心上。画我一定给你要回，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她停了停又道：“我和老大老二约定今晚在这儿会面的，但他们两人到底什么时候到，那就很难说了。所以你们今晚只怕走不成，姐姐给你们安排个房间，正好隔壁没人。”

蔡虹玉和小莲齐站起道：“我们自己来吧。”

江梅已旋风般出了门，又旋风般刮了回来，领着她们到了隔壁房间。

入夜，小莲已安歇。江梅见蔡虹玉孤灯独坐，忽然想起她日里情状，料想是为情所苦，于是将她叫了出来。

蔡虹玉见她神神秘秘将自己带到店外，不由疑惑地问道：“梅大姐，有事么？”

江梅笑笑道：“大姐有句话问你，你不要怪大姐唐突。”

蔡虹玉道：“大姐要问什么？”

江梅道：“妹子是不是在情之一事上受了委屈？”

蔡虹玉心头一颤，没做声。

江梅感慨道：“男女之间最难处的便是这个情字！”

蔡虹玉这回连身子也颤动了一下。江梅一把抱住她双肩，无限怜爱道：“好妹子，你又何必如此自苦！来，坐下来，先听大姐给你说个故事，好么？”拉着蔡虹玉坐在一块大石上。

江梅叹了口气道：“大姐不怕献丑，你可知道大姐三十多岁了还是女儿身，这是什么缘故么？”接着自问自答道：“大姐也曾有过一段伤心的往事……”说罢又叹了口气，然后缓缓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表哥一家为仇人所害，他孤身一人来投靠我家。从此我们俩日日一起玩耍练武，形影不离。我们感情笃厚，已到了非他不嫁，非她不娶的地步。

“可是不久，我们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个人，就是她，小虹，一位文静、温柔而漂亮的姑娘，她随她的母亲迁到了我家隔壁。她十八岁，虽只比我大一岁，却比我懂事。因为都是武林世家，大家也都不避嫌，她常和我们一起游戏，一起习武论文。开始时我也很高兴，觉得多了一个伴，玩起来更有意思。可时间一长，我慢慢感到表哥对小虹更好，对我反而冷淡了许多。现在想来，实在是我自己鬼迷了心窍，哪有那样的事！表哥其实还是和原来一样待我好。但我总觉得小虹分去了他的一半心，所以很不高兴。开初也不过在表哥面前使使小性儿，后来便有时几天不理他，或不让他出去。可他还是偷偷去和小虹说话。我气极了，当着表哥的面将小虹羞辱了一番。自此之后，果然不见表哥和她在一起，我心里才又高兴了。可表哥非常生气，说我对朋友不厚道，太过分了，从此对我真的冷淡了。无论我如何认错，如何百依百顺，他是再也不象以前那般待我了。

“不久，小虹娘亲去世，表哥也不管我高不高兴，又去了她家，一天没回来。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也偷偷去了小虹家。那时小虹娘已下葬，帮忙的人都散了，她家就只表哥陪着她，冷冷清清的。小虹躺在床上，表哥站在床前，我躲在门外偷听他们说话，要看表哥和她到底如何。果然听得表哥道：‘小虹，我表妹实在对你不起，但她年龄比我们小，你就原谅她吧！’我当时听了这话很不服气，心想我有什么对不起她了？又听小虹道：‘我本来就没怪你表妹！’她咳了声接着道：‘你表妹真好福气！我实在羡慕她！’表哥声音有些异样道：‘真的？可是，我总觉得她，比，比不上……你！’

“我脑中嗡的一声响，眼泪就要涌出来，正要跑开，忽听小虹道：‘不，我知道你心中还是很喜欢她的，她对你更不用说……’于是我又站住了，却听表哥打断小虹的话道：‘是，不用说，她很喜欢我，这我知道，可却喜欢得让我受不了！’小虹道：‘不管怎么说，她喜欢你总是不假。而且我相信，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做，甚至去死……’

“我听到这里，心中非常愧疚，觉得自己以前对小虹当真太过分了。小虹突然大咳了一阵，只听表哥惊叫道：‘哎呀，血！小虹，你怎么了？’小虹似乎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许久才平息了些，她声音明显激动起来道：‘有件事我本不该对你说，可我反正要死了，也不怕你耻笑……’

“我听她说‘反正要死了’，心中一惊，接着听表哥道：‘你胡说什么？’小虹似乎挣扎了一下道：‘你看看我的手臂……’我心想，她的手臂又怎么了？只听表哥惊问道：‘你手上哪来这么多伤痕？’小虹道：‘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这人已有了自己意中人，我知道自己不该想他，却又不能不想。想到无法忍受时，就在手臂上划一刀……’我心中正惊疑，只听表哥道：‘你……他，他是谁？’小虹沉默了一阵，却答非所问道：‘我既刻骨铭心地喜欢他，自当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可是，我非但不能使他幸福，反倒使他和心上人发生误会，闹出不愉快。也许我的死能解除他们之间的误会，使他们获得原本属于他们的幸福。所以我已经在我娘安葬后服下了毒药……’

“我大大吃了一惊，表哥张皇惊叫道：‘你，你怎么这样……我去请郎中！’小虹阻住他道：‘不用了，已经迟了。你若这时离开，我会死不瞑目！我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完……’说到这儿，她又是一阵大咳，之后喘息逐渐急促，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了：‘我，一半，是，是为他，而死；一半也，也是因为，三年前，我已得，得了，不治之症，最多，还能活，活两年。反正我娘，已，已去，迟死，不如早，早死……’

“我当然知道，她口中的他其实就是表哥。见她现在竟然如此，不由呆了。表哥不是傻瓜，自然也已知道，便听他声音凄凄切切道：‘小虹，我们本可以……’小虹声音更弱道：‘不……用……说……了，你当……’说到这里便再没有声音。我忍不住了，冲进房去，扑在小虹身上大哭起来。表哥猛撕着自己头发，伏在床沿低声抽泣。

“小虹死了，表哥也不辞而别。我找了他二十年，仍没找到他！”

江梅说到这儿，眼中已泪花晶莹。

蔡虹玉听着这故事，激动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