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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书名:令语作者名:素玲本章字数:4175更新时间:2021-12-27 16:37:23

时间不是一条直线的道路,它是一座迂回曲折的迷宫,令语走了那么久,以为找到了回去寻找宝藏的路径,可是回到那里,却发现空无一物,时间已经拐弯,同时带走沙砾和宝石。

时间中有无数分叉的道路,她一一经过和选择,站在现在的路口,弥望大雾笼罩的岁月田野,朦胧中的线条是熟悉,还是陌生? 从伤口和笑靥中吹过的风,带来开端,还是尾声?

她看到文俊的那一刻起,就发现刚过去的五年比他们认识的任何五年都漫长,每一秒钟都留下她无法究根的痕迹。他瘦了,动作表情变得老练,在机场等待的人群中神色有点冷漠,她隔了距离和时间看他,有一刻竟然觉得不可辨认。见到她,他伸出手臂,拥抱住她,却没有说话,她贴在他的肩头,闻到一缕涩涩的烟味,眼泪落了下来。他感觉到,无声的收紧手臂。

他带她去吃饭,和她对面而坐。

“令语,五年多了,我没想到你还愿意来找我。”

令语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以为会有很多话可以说,五年中发生的事情、寂寞、思念和后悔,都可以倾诉,却堵在舌尖。这次见面简直猝不及防,她登上了飞机,十四个小时的飞行转瞬即逝,往事如麻,拥挤在心头口间。

她看向他,他的眼角有了皱纹,发型留长了一点,衣服比过去随意,脸上有中年男人的自信和沉着。

服务员过来,问他们要不要点菜。

令语看看菜单,随意点了两个。

她转回头,问文俊要什么,发现文俊一直在看她。

文俊加了一个菜。服务员走了,他开口说: “令语,你比过去成熟能干了。”

她微微愣神,在她看他的时候,他也透过往昔在看她,他们成为彼此的镜子,清晰的映照对方的改变。

他们吃着饭,咀嚼菜肴。文俊对她讲起回国后的经历,他说得平淡,但她能想像其中的不易和难得。她听他说,想着从前他一点小事说的眉飞色舞的样子,究竟是他变得沉稳,或是她太过留恋过去? 她想问他,问他是否一直在等她,问他如何度过孤独艰难的夜晚,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接受答案。

她也说了工作的经历,她发现自己也说的很简单,当时找到工作时的庆幸和面临裁员的恐慌,都没有办法说出来,这些情绪不管彼时如何强烈,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再拿出来说也是干巴巴的。 还有那么多细节,努力学习新技术的熬夜、乘渡轮回家的下班路,独自驾车的旅行,和Robert的分手。他没问,她也不说。

最能改变人的是最无形的心路历程,只在自己内心轰鸣过,在外部连一点回声都没有。碑石会碎裂,水会倾泻,光线会消失,没有见证过的记忆褪色成空白。

吃完饭,他们沿着湖边散步,杨柳依依,湖水潋滟,很多年前他们也在这里走过,在下班后的夜晚和周末的早晨。

游人在拍照,年轻情侣亲密的摆姿势,一个旅游团从他们旁边涌过,大爷大妈们在导游姑娘的解说下,打量四周的景色。身穿橙色背心的清洁工拎着框子,夹起游人丢下的果皮和食物包装袋。

不到一天前,令语还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里,现在四周都是熟悉的语言、植物与人物。文俊走在身边,眉眼里是山水的影子,她望向他,他微笑。

“回国有没有觉得很自在,有终于回到中国人地方的感觉?”

她点点头:”有那么一点儿。” 她对中国没有那么多乡愁,她不是被迫去国离乡,她自己选择了出国,选择了过去一直留在美国。在中国她度过了童年、少女和青年的开端,令她眷恋的回忆仅限儿时的故乡,那些她自在漫游过的山与溪,和她与文俊的最初相识。 在美国,她主动或被迫的成为独立的人,不断做出选择,筑建生活。远离故土,她并没有停止说中文,和中国人交往,阅读中文书籍,隔着太平洋,她似乎对中国看的更清楚。走得太远,乡愁牵连的是回不去的过去,而不是现在的真实的故乡。

她指指西边的山,“我怀恋山顶的松树,垂到水里的柳枝,江南灰色的阴雨天空,但我不怀念这个城市。”

”我喜欢中文,但说这种语言的人我只怀恋你。” 她吐露出来。

文俊止住脚步,肩背紧直,他的嘴抽动一下,却没有应答,他只是拉住她的手。

外面闷热,走了久了,汗濡湿她的额发,文俊看到旁边有美术馆,带她进去。

美术馆里在进行动画艺术特展,展览入口的房间没有开顶灯,阴暗空旷,只有一个摆在地上斜放的投影仪,聚焦朝着对面黄色的墙,人从光前走过,在墙上留下自己的影子。

文俊走了过去,令语随后。他在光里,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他过去了。令语走进光里,强烈的白光从下面照射她的身体,她的小腿和垂下的手洁白发亮,影子定在墙上,固执的停留。文俊站在黑暗里,在光的边缘。黑与白,明与暗,现在与过去,坦露与隐秘,接纳与拒绝,只被毫发的边界割裂。

她走了过去,影子溃散。

一些中国风的动画在屏幕上显示,牡丹、玉兰盛放又凋谢,乌云围在山尖,雨丝绵密的落下来,打湿茅屋前的阶石、溪桥,柱杖的行人看桥下涨起的溪水。

“你还写书法吗?” 文俊问她。

“工作比较忙,也没有添笔墨,很久没写了。”

“如果回国,写的机会很多,现在写书法又流行起来了。”

“是吗? 兜兜转转,过去的总要回来。”

他们在凳子上坐下来,前面墙上的屏幕在放一个动画短片。

“休息一会儿再走。”文俊和她坐了下来。

动画片的名字有点奇怪,叫《夏虫国》,没有声音,只有字幕。

佛寺壁画般的画面开始了,在一个叫夏虫国的地方,人们春生秋死,没有人见过传说中的冰,有三位勇士,伐下神木造巨舟,远涉重洋。船只飘摇,巨浪滔天。他们与神魔搏斗,历经艰险,终于取得冰块。

最终他们回到夏虫国,那里已是冬季,遍地冰雪,却空无一人。

夏虫不可语于冰,原来只是交臂之失。时光弄人。

动画重复的播放,浪水飞奔、勇士挥剑,雪漫天地交替映射在文俊的面颊和眼睛上,明灭斑驳,他专注的看。令语却不敢再看,这太像一个不详的谶言。

她把头埋到文俊的肩窝里:”不要看,我们走吧。”

文俊不回答。令语等着,想领会他的沉默。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令语,我半年前结婚了。”

令语直起身子。从机场出来,他没有提过带她回家休息,她隐约就有了不安的预感。

“我很累,很孤单。我需要一个家。父母老了,也催我结婚。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我以为你不再爱我了。”

文俊低下头,双手撑住额头,专注的想把话说清楚。

“我收到你的回信,我不敢相信。但是我还是想要你。我忘不了你。我不是想骗你。我想,你回来了,我会有办法,能找到解决的出路。我不愿意再失去你。这是一个我不能错过的机会。”

令语嘴唇微微颤抖: “你想到办法了吗?”

“我会提出离婚。”

令语忍不住想到,一个女人坐在还贴着喜字的房间里,不提防她的丈夫在酝酿离婚的念头。不过,也许她丑,也许她粗俗暴躁,也许她和文俊根本没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

令语想问文俊他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女人。这个念头刚出现,又瞬间打消了。令语不想知道那个女人任何的信息,她不敢在心里描绘她的模样,也许她美丽,也许她年轻温柔,也许她多才多艺。令语怕自己会无比的嫉妒。她不允许自己这样。

文俊看着她,在等她说些什么。这个男人陪伴过她十二年,不介意她自私而小心翼翼的爱,在她还是个青涩普通的女孩时,给过她最美好的温暖和回忆。现在他人近不惑,还在摸索着,要与她破镜重圆。她又可以批评他什么,她并没有一心等待他。她终于领悟爱是宽容和接纳,她想接纳和爱过去的他,弥补她曾经应该做而未做的事情。但她能接纳现在的他吗? 她的疑问是凝聚的水面,反射他的内心,他爱的是现在的她吗? 一个三十六岁,眼神不再温柔,内心再难轻易顺从和折服的女人吗?爱情遮盖岁月的荒芜,他们却都走失了。这片荫蔽曾经多么阴凉芬芳,多么让人留恋。

她握住文俊的手,”不用着急做决定,我们再想想。”

傍晚的时候,他们入住山间的民宿,这是令语决定的,她希望在一个静谧的地方度过夜晚。

当他们褪去衣衫,赤裸相对的时候,令语最后的确认,她的感情还在徘徊,身体已经做出了决定,迟疑,陌生的动作,情侣的欢乐本来水到渠成,他们却试探且滞涩。

她想起来,哥哥曾经向父亲愤怒的控诉:你不爱母亲,为什么却要和她生下我们! 这是父母无法解释的隐秘,压在令语黑暗的意识深处。

和不爱的人做爱是羞辱还是获得?她永远不会和母亲讨论这个话题,所有的女人经历了性,就有了秘密,即使和最爱的人也无法袒露心迹,在性的关系里,爱人会变成敌人,身体则是城堡。感情可以混乱不清,身体永远忠诚于自我。感情可以对外高调张扬,身体只能向隅私语。感情有无数修饰词可以用来伪装,可以迷惑自己或对方,身体却赤裸原始,只有否与是。感情意图主宰身体,身体却经常背弃感情。

令语清晨从文俊身边离开,她想这次真的是诀别。

时间过去了,人永远在改变,无法成为自己。经过无数分叉的道路,令语成为现在的模样,和过去永远分离。 而这次是离开,也是抵达,是新路程的开始。

最后一天乘飞机离开,晚上的飞机,令语一早到了z城。她在街上随便的游逛,在一条路上,密匝的梧桐叶荫盖道路,白色树干裂开青色的疤痕,一辆公交车驶进车站,人们从车厢涌入街上。令语停下角度,这是十四年前她坐过的车,连线路号码都没有变。但是车变了,停靠的站,车上的人都变了,连路边的树也更加婆娑。

令语紧赶几步,曾经在这辆车上,年轻的她回想起童年在雷雨天独自赶路的情形,下定决心去找一条没有依赖和痛苦的道路。十四年,这条路找到了吗? 似乎找到,似乎没有,但她已经不畏惧独自上路。 童年原来是人生的内核,她从中发芽生长,每一次分裂,都带了童年的细胞。她轻声问童年的令语:你还好吗? 还在山顶吹着风听竹林的摇晃吗? 还在山谷泥泞的路上抹去脸上的雨水吗? 你是否在父母的冷漠中找到让自己安心的角落? 生命的琴弦无论如何脆弱,都不会失去音乐。感谢你,童年的令语。

车窗外,天暗了下来,一阵太阳雨坠落,雨点嘭嘭击打窗玻璃。远一点的地方,天空碧蓝,白云漂浮。

车停在红灯前,令语向外看,一些电动车也停着,一个年轻的妈妈坐在红色车座上,将浅黄的裙子罩到缩在她腿间的小女儿头上,她一手扶住车把,一手爱怜的抚摸女儿的头顶,嘴里轻声安慰。云影、雨丝和昏暗的光笼在她们身上,多么怜悯和珍爱。

后座的两位老人在聊天。

“你有几个孩子?”

“五个,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苍老的声音带着口音,快乐又骄傲。

“那你有福啊。”另一个老人笑呵呵的说。

雨声滴答,阳光重新一线线璀璨闪动,令语心中柔软又震动,禁不住微笑。

过了两站,她下来了,四周建筑和风景与当年不同了。她似乎看到二十二岁的她身材纤瘦,神色忧郁,穿着廉价蓝色套装正在换乘另一辆车。每一段过去都是停在原地的脚步,是无数个我中的一个。那些我无法为现在的我指明方向,现在的我也无法去追赶过去的我。在时间迷宫的众多平行空间里,我们在经历爱痛离合,注视风雨云岚,没有开端,没有尾声。 生命即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