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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书名:令语作者名:素玲本章字数:4272更新时间:2021-12-27 16:37:23

令语和Robert参加了祖儿的葬礼。

令语看到纪华的时候吃了一惊,他神色憔悴,短短几天,面孔已经消瘦下去,往日那种洒脱幽默的神气一点痕迹都没有了,眼睛黯淡无光,看人的时候空荡荡的。

令语去的早,灵堂还在布置。祖儿安静的躺在棺木里,她的面容经过整补修饰,画了妆,几乎和生前无异,棺木衬着白色丝绸,负责葬礼的人在把鲜花一层层放上去。

祭台上挂着祖儿的照片,照片里祖儿像最后一次和令语在地铁站分别时一样, 温柔微笑,双目明亮。

纪华对令语说:” 我看了一些自杀未遂的人写的东西,他们在接近死亡的片刻没有感到解脱,而是无比的后悔,他们发现他们并不真的想死。祖儿在坠楼的瞬间有没有后悔?那一刹那她有没有觉得恐惧和悔恨甚过她的纠结和痛苦?我一直在想这个,我没办法不去想象祖儿那一刻后悔又惧怕的样子,我不在她旁边,她一个人面对。我那天如果早到一点儿去找她就好了,就早几分钟就可以 了。”

他说着,努力平复哽咽,眼睛通红。

令语安慰他:” 这不是你的错。祖儿的在天之灵看着呢,她不会想看到你这样自责难过”。

纪华摇头:”怎么会不是我的错。我那天如果没有和她生气,早几分钟去找她,她就不会死。”

葬礼公司的人来找纪华,询问播放的音乐。纪华去忙。

令语和Robert退到隔壁的小房间,等待葬礼的正式开始。

走道的里头有人在争执。

“你这么多年一心 追求你的事业,有过多少关爱给女儿? 她觉得生无可念,你难道没有错?”

“没有我的事业,祖儿怎么会去上最好的私立学校,不用顾虑生计,做她喜欢做的事情?”

”是,你不用付出爱,你只要付出钱就可以。你给祖儿树立的榜样就是不断追求事业,不成功的人都是失败的,可耻的。你用能否成功来衡量一切。”

“你怪我!那你呢? 你难道是一个好母亲吗?”

“是,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我在祖儿眼里就是一个没有自我也不被丈夫尊重的女人。所以她才想独立,想脱离我们,觉得没有退路。在这个家里,我得到了什么? 我没有得到你,也失去了女儿。我真的很后悔。”

令语向走道看了一眼。是祖儿的父亲,他皱着眉头,鼻翼两边拉下深深的法令纹。他身边的女人,穿着黑色的套装,盘着发髻,双手掩脸。

亲友来齐,葬礼开始了。纪华的告别词很短,但说的断断续续,他几次说不下去,停顿在那里。

“祖儿,有一天我们会在天堂聚首。

你会依然微笑,依然美丽。

我会更有智慧,更懂得如何去 爱。

祖儿,我们终将聚首。

我们在尘世没有做到的,将在天堂完成。”

令语坐在那儿,忍住眼泪,看他把玫瑰和百合放在灵柩上。祖儿,你有没有后悔? 天堂是否比人世幸福?

葬礼结束的时候,纪华作为未婚夫,和祖儿的父母站在一起,接受客人吊唁安慰。

令语走在客人的最后,和纪华拥抱,她拍纪华的背: “多保重,祖儿 和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

纪华抱紧她:”谢谢你来。”

祖儿的父母并肩站着,两个人都衣着得体,男人成功,女人秀美,如果不是面容哀伤疲倦,他们俩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妇。令语和Robert 与他们告别。她在心里叹息,他们不仅仅失去了女儿,死亡像一道闪电,照亮他们关系中的阴暗角落,今后他们都不能回避。

从灵堂出来,外面竟然如此明亮,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满街的灵魂挤在肉体里。人群向东向西,生命汹涌而短促,一潮紧拍一潮,身处其中,四顾茫茫,想不到结局,但直到面临死亡的无边岸堤,人才会认清自己困窘的处境。

令语觉得阳光刺目,带上墨镜。

Robert看着她:”你脸色很不好。我们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他们随便找了一家坐下。

令语撑着头,她觉得很厌倦。

“你说活着为了什么? 这样早九晚五,上班下班。我有时候觉得能理解祖儿为什么要自杀。”

“每个人都有怀疑生命意义的时候。但是我们不能执迷在怀疑里。看看我们爱的人,我们的生命对于他们是有意义的。祖儿自杀是很自私的行为,因为她的死,纪华会永远负疚。你今天看到纪华的样子了,他受到很深的伤害。”

令语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却忍不住反驳:”我们不能责怪祖儿。她一定是承受不了,觉得别无选择,才选择自杀。纪华说过祖儿的敏感和偏执让他很累。祖儿也许觉得她死了,能让纪华解脱。她很爱纪华,我看得出来,她非常在意纪华,他和别的女人说话,她都会嫉妒。”

“她承受不了什么? 没有成为知名的设计师?她毕业的时候,她父亲运用金钱,让她在报纸上获得一些赞誉,她就以为她怀才不遇了。比起这满大街打工挣一份衣食的人,她那些渺小狭隘的困苦算什么? 她爱纪华,更爱她自己,爱她的自尊和虚荣。她对纪华在意,不过是为了在爱情中证明自己。她越对事业失望,就对爱情越挑剔。她根本分不清她要的是什么!” Robert说的犀利,毫不留情。

令语惊讶,她有点被刺伤的感觉。物伤其类,她同情祖儿,她自己曾经在同样的处境,不知道努力又有什么作用,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她慢慢的说: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比祖儿更不幸的人很多。但是同样的困难投射在每个人心里的阴影是不一样的。家境优越、男友出色并不能抵消她对自己的失望,也不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不管别人觉得她有多少理由应该活下去,都不能替代她去承受她心里的痛苦。爱她的人不管她是软弱或坚强,不管她是否倔强的碰壁还是放弃的忍耐,都应该无条件的接纳她、理解她。爱不是改造、不是争论,爱最重要的部份是接纳。”

她说完最后一句,心中震动。这是不是我要的? 无条件的接纳? 我有没有这样做过,接纳文俊,接纳他的期望、失败和努力,接纳他对生活的态度,即使和我不一样?

Robert正色说: “ 令语,每个人都期望被理解被接纳,但是这不意味着把责任和压力推到伴侣的身上。祖儿的所为,是把自己变成一个锚,拖着父母和纪华下沉。很多女人喜欢把自己想象成弱者,沉溺在弱者的乐趣里,感伤不已。这样的女人令男人疲惫。”

令语有点不耐烦,” Robert, 希望被接纳和推卸生活的责任不是一回事。现代的女人还有几个能够奢侈的伤春悲秋,我们和男人一样负担生活的压力。而且质疑生命的意义不是伤感,恰恰是认真生活的人才会去想这个问题。任何追问生命意义的人,认真观察过生活的人,都发现命运随意的无情或慷慨,人 幸运或潦倒不完全由自己,最终会原谅别人的软弱甚至过错。”

她没有想过竟然会为了一个抽象的问题和Robert争执,在争执中,他们比以前更看清自己,更看清对方,但并没有更亲近。

她说:”你是基督徒,圣经里不是说: 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祖儿无意伤害纪华,她不是自己生命的旁观者,她看不清她的选择和后果,实际上我们都看不清我们的生命,我们只能努力和探索,爱的人在探索中互相扶持,这是爱的意义。”

Robert皱眉,”Gosh, 我不是虔诚的教徒,也不要用我的信仰来攻击我的观点。我不想争辩什么是真爱,什么是假爱,当我爱一个人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爱,我会帮助她,但我不会纵容她沉溺于自怨自艾。”

令语叹气:”我觉得我们在鸡同鸭讲。”

Robert 问她:”那么,如果你是如此宽容和接纳的,那你为什么不能接纳我,为什么对于我 不能结婚耿耿于怀,不愿意和我同住?”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

令语胸口堵着一句话,咽了一下,又终于吐了出来: “ 因为我不爱你。” 原来就是这样,她洞明了自己的心思。说出心迹,她有一点负疚,却觉得无比的轻松。

Robert咬着牙,脸色改变。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 “再见,令语。”

令语看着他走出店门,走到阳光里,淹没在人群中。她坐在座位上,两眼湿润,面色冷漠。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内心脆弱悸动,脸上却无情的长出了皱纹。

她端起杯子,慢慢的啜饮咖啡。

行人模糊的身影接连从窗外掠过, 车流声、风吹过街道的声音、情侣交谈的声音、自行车疾驶过的铃声和婴儿车里婴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浮浮沉沉,断断续续。

生命像孩子般那样欢笑,振晃着死亡的锁链一路奔跑。

如果生是偶然,死是必然,生命何其珍贵,又何必勉强糊涂的过这一生。

尘世是一个动物园,我们放纵自己,接受生活的便利和诱惑,就被囚禁了。唯有内省和克制,才能获得自由。柔弱的人眷念喂到口的食物,可鄙又可笑,沉默固执的人不屑命运的施舍,才得以跳出牢笼。

咖啡凉了,没有搅拌好的糖积在杯底,甜的腻口。

一对年轻的情侣走进来,靠在柜台上看菜单。 男孩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下巴留着暗金色的胡须,似乎刚从工地下班,穿着工装裤,衣服溅着油漆印,小女友穿着紧身T恤,腻在他身边。

令语看着他们,喝完咖啡,走了出去。

---

令语给文俊写了邮件:

“文俊,你是否还是单身? 如果是,还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令语“

她敲完最后一个字,点击发送,发了出去。

她不知道会收到怎样的回复,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在和文俊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在退缩和等待,等待文俊主动,期待承诺和恒久,眼看着生活中一次次的事件把他们分隔。 生命本无目的,靠自己行走在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去构建生命的意义。爱情是人生路途的一部分,想要走好,就不能盲目和退缩。

祖儿的死几乎将纪华打倒。她想到文俊。你爱的人留下的痛最刻骨,她无声的放手是否同样深深伤害文俊? 她沉湎于自己的损失和不安,却忽视文俊是否同样悲哀。和文俊分离五年,经历人与事,时间改变了她,她终于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过往最珍贵的感情。

晚上下班回来,她收到了文俊的回复:

“令语,我愿意。”

她随即订了回国的机票,然后给公司写了一封请假信。

---

去中国之前,她给李周发了个信息,说要回国见文俊,问他们要不要往中国捎点东西。

李周回短信约她见一下。

他们在几年前聚餐过的日本餐厅见面,到了那里,令语才发现,已经改换门庭,那个日本家庭搬走了,一个台湾男人接手餐厅,改成茶室,一墙壁的架子上摆满各种茶罐。

李周比她先到,已经点好了茶。

“要入秋了,喝点红茶。”

他伸手给她倒了一杯,令语注意到他鬓边竟然有了两根白发。

他抬眼看到她的目光,微笑:”这一年事情很多,压力太大,白头发都冒出来了。”

他问她: “怎么会突然想回国?”

令语看他: “我想通了,不管文俊现在怎样,我觉得应该去争取一下。生活不能总是被动等待。”

李周没有说话。他慢慢的喝茶。

他放下茶杯,”可云半年前去了芝加哥,她在那里一家知名的医院做住院医师,她要留在芝加哥,女儿也跟她去了。她一直催我过去。“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你回国,我想,我也应该去芝加哥了。等你回来,也许我就搬走了。”

红茶微苦而暖的味道留在舌尖。令语心中怅然,这是他说过的最直白的话了。

李周一点一点喝他那杯茶。他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茶喝完了一杯,又添了一杯。

李周留恋的看了一下四周。

“上次和你在这儿吃饭,还是八年前,我后来又来过几回,每次墙上的字画都不一样。”

令语看墙上挂的那幅画,是一幅墨梅,题了两行字: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

李周伸出一只手,覆在令语的手上,温暖而宽大。令语转回头,看着,没有抽回手。

他的手停留片刻。

“我走了。再见。”

他起身,推门,离去。

令语的手依旧是伸展的姿势,关节处有几条细细的皱纹,手背光裸,有一点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