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仅仅看钟面，指针一格一格走过去，均匀齐整，每一秒都有着落。可是人感受到的时间却不是线性的，过去的时间里，有的分外缓慢鲜明，一刹那间惊心动魄芳华四溢，一秒长过一年，一辈子刻骨铭心；有的浑浑噩噩，整段整段的年月留不下任何回忆，像摊在地上，被阳光蒸发走了。

令语上班下班，和Robert偶尔出游，定期聚餐看电影，两个人相处惬意，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对未来做任何计划和承诺。 一周过去了，一个月又过去了，春季过去了，夏季和秋季紧接着也过去了，当满街商店挂起黑色、橙色的装饰时，才发现冬季到来，又是一年无情光阴。

这一年的万圣节，Robert和令语去他姐姐家，他姐姐搬到邻近的一个小城，刚生了第三个孩子，夫妻两人手忙脚乱，Robert去看姐姐，顺便带她的两个女儿去讨糖。

Robert姐姐比上次见到时更为丰满，腰身鼓圆，散乱着头发，胸前挂着小婴儿，她丈夫也胖了，还是腼腆，几乎不说话，家里一楼堆满了孩子们的玩具和用品，从起居室能看到厨房狼藉的锅碗瓢盆。

他姐姐抱歉的对令语说：“家里太乱了，不好意思。”

令语俯身看她的小宝宝：“完全理解，不用介意，等宝宝大一点了，你就轻松一些了。”那个小婴儿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粉嫩的花瓣小嘴，肥嘟嘟的双下巴，几根金色软毛卷在头上。令语嘴里发出响声，逗她，小婴儿瞪着眼睛，盯住她。

令语笑:” 你是个严肃的宝宝呀“，又轻轻的搔一下她肉滚滚的小脚。

Robert姐姐怜爱地看着宝宝。“妈咪的小甜心，小天使。”

两个大女孩打扮好了，依偎到妈妈身边。姐姐装扮成摇滚歌手，头上扎着一条丝巾，斜挂着一把纸板吉他，妹妹是小美人鱼，戴一顶皇冠，拖着绿色闪光的鱼尾裙。姐姐伸手去逗小宝宝，宝宝吐出一个口水泡，两个女孩惊喜的笑。

Robert走过来，揽住她们，”好了，出去讨糖吧。让你们可怜的老爸老妈休息一下。”

Robert姐姐送他们出门，叮嘱了又叮嘱：“不要立刻吃糖，等回来妈妈看过了才能吃，跟着舅舅。” 孩子们不耐烦，着急的跑出门，Robert让姐姐放心，保证会看好她们。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社区里几乎家家张灯结彩，白色喷雾蜘蛛网罩住灌木，骷髅挂在大门上，鬼脸南瓜漏出黄色灯光，大大小小的孩子成群结队，挨家挨户敲门，尖叫: “Trick or treat!”。

两个女孩子在路上碰到了两个同学，一个美人鱼，一个宇航员，四个孩子汇合在一起，飞奔着去敲门，有的人家很热情，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糖给他们，有的人家挂了“闭门谢客”的牌子，但在门口留一罐糖，说明一个孩子可以拿几颗。Robert和令语裹紧大衣，看着两个小美人鱼拖着裙尾，头碰头比较糖果，他们相视而笑。

“你小时候也出去讨糖吗？”令语问他。

“是的，万圣节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节日。”Robert回忆:”我经常披一块剪了洞的床单扮鬼。你小时候最喜欢的节日是什么？“

“是中国春节，有好吃的食物，有新衣服，还有红包。”令语想起来，好像小时候的冬天特别的冷，妈妈红肿着手蒸米糕，厨房墙上挂着火腿，蒸笼冒出团团白气，她帮妈妈烧火，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灶里的火苗红彤彤的窜伏，拨火叉握在手里又沉又热乎。米糕蒸好，切成菱形，再在上面点红点，新出的米糕很香甜，哥哥能一下子吃好几块。有一年她端着一笼米糕去送给爸爸的一个同事，银灰色天空飘着小雪，小溪里的水还汩汩地流，桥栏杆上的小石狮子稳稳地朝向天空。她奇怪怎么会很多年没想起过这些，她想把这些描述出来，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语。

小孩子们跑遍了附近所有的街道，满足的停下来，在装糖的桶里翻检，互相交换喜欢的糖果。

空气寒冽，高大的树木指向暗蓝的天空，群星闪烁。

他们抬头看天空，Robert指给她看: ”Orion星座在运转。“

那是一群明亮的星星，高悬在在东北天空。

Robert看令语，又解释：“Orion就是希腊神话里的猎人。”

啊，是猎户星座。

“Orion被自己的爱人狩猎女神射死，升到天空。我童年读希腊神话，气恼那些希腊的神总是互相伤害，没有快乐结局。Eileen， 我的前妻，也是这样，我们小时候常一起批判希腊故事。我们更喜欢美国通俗小说，讽刺而欢喜。”这是Robert第一次讲他的前妻。令语安静的听，他停顿下来，想了想，没有继续说。

“我们中国人也有关于天体的传说，说月亮里住着一个仙女，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独自吃了神药，住到月亮里了，然后夜夜后悔。”令语说。

“走吧，送孩子们回家了。”Robert走过去，告诉孩子们是回家的时候了。

小孩子们欢喜的告别。

令语和女孩子们聊，她们很满意今天的收获。大女孩做了个拨琴的姿势：“我是超酷的摇滚歌星。”

令语笑：“我们可以荣幸的请歌星唱一首吗？”

女孩起劲的唱起“柠檬树“那首歌:

“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

Yesterday you told me about the blue blue sky.

And all that I can see is a yellow lemon tree.

I am turning my head up and down………..”

她一边唱，一边随着节奏摆头。

“孩子们真可爱，无忧无虑。”

“他们会很快长大， 烦恼就接踵而至.” Robert摇头，他看似随意的说：“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虽然他们跟他们妈妈住，可是作为父亲，我觉得足够多的压力，我不想再要孩子了，我不是个好父亲。“

令语插在兜里的手僵了一下，她也随意的回答“哦，是吗？”

他们继续走，孩子们在前面蹦蹦跳跳，歌声稚嫩透亮：

“I’m driving around in my car

I’m driving too fast

I’m driving too far

I’d like to change my point of view

I feel so lonely

I’m waiting for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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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节的时候，李周邀请她过去过节，她接受了邀请，去之前，给他们一家买礼物，走在街上，想起来，祖儿的店就在附近，她就拐了过去。

店在一条小街上，不算繁华，但也不偏僻。店不大，红框玻璃门，橱窗里的模特昂着头，穿着火一般的曳地长裙，脚下铺了一层绒雪。

她推门进去，店里静悄悄的，几个木质模特穿着晚装或大衣，墙边架子上疏落的挂着一排衣服。一个透明的球形灯从天花板垂下来，四面墙面磨粗糙了，漆上乳白色。在她张望的时候，祖儿从后面走出来。

祖儿见到她，露出笑容：“令语，很高兴见到你。”她轻轻拥抱了令语一下，羽毛耳环拂过令语的脖子。

令语告诉她想给可云买个礼物，祖儿拿出东西让她选: 两个手缝的小包，和一条披肩，令语拿不准，祖儿推荐那条披肩:”这个吧，桃红色，艳丽跳脱，适合她。“ 令语看看吊牌，价格比很多大牌要贵，她点点头，问祖儿要包装纸包起来。

祖儿把披肩拿到后面的长案上，令语看她熟练的铺好两层纸，轻巧的把披肩叠好，纤长的手指几下动作，就包出一个漂亮的形状，套到袋子里。

“店里的衣服都是你做的吗？”令语注意到案后还有一台缝纫机和各种材料。

“是的。自己设计，自己做出来，所以每件衣服都独一无二。”

“最近在设计什么？可以看看吗？”令语很好奇。

“当然可以。“祖儿给她看在电脑上做的版，是一款婀娜多姿的毛线长裙。

她穿着深紫色的薄羊绒毛衣，移动鼠标的时候，喇叭状的袖子从手腕上垂下来，形成一道柔软的波浪，电脑屏幕的微光照在她光洁的脸颊上。

“很漂亮！你真是个很棒的设计师。“令语真心赞美。

祖儿笑容扩大了，又有点不确定：“你真的这么想吗？我很容易把别人的客气话当真。”

“我是真的这样认为。“令语点头，”我不懂设计，但是好不好看 ，是女人都看得出来。像你这样会装扮，还能自己设计，多好! “

祖儿的眼睛亮闪闪的，又热心的和令语讨论穿衣之道，教令语不要穿连锁品牌，那些牌子让女人们千篇一律。她说的时候，还拿令语穿的上装和另一个牌子比较，说明其实是一个套路。

令语想，纪华那样懂职场门道，没想到祖儿倒是心思单纯。她并不介意祖儿的无心之语，不过她告诉祖儿：“没办法，女人打扮的不流俗，老板就要怀疑你是否全心投入工作，最好灰扑扑一团，和电脑合为一体。而且上班族薪水有限。”

祖儿笑，“我理解，我也在储蓄，希望有一天能收支平衡，纽约的租金实在太贵。”

令语安慰她，“好酒不怕巷子深，你有天分，很快有一天你会抱怨客人太多。”

祖儿微笑：“谢谢！纽约最不缺有天分的人了，不过我会坚持下去。”

她又热心的帮令语出主意，告诉她哪家店的配饰可以买，让穿戴不要那么刻板。两个女人说说笑笑，悠闲的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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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的家在一个富裕的小镇，社区僻静，每一户之间隔得很远。一栋黄墙灰顶的房子，围着一圈冬青灌木，门口一棵垂樱，已经落光了叶子，没有其他花木，看起来主人忙碌，没有时间来关心景观。

令语摁门铃的时候，可云来开门，热情的请她进去。

李周从书房出来，令语看到他一怔，他有点发福，穿着件V领毛衣，站在走道里，脸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令语拿出礼物，可云果然喜欢那条披肩，看来祖儿虽然不会和人周旋，但眼光很准。李周也谢过她送的黑色羊绒围巾，又拿给女儿令语送的书，让她道谢。

小女孩已经长大很多，眼神活泼，毫不羞怯。

可云问她：“你今天练过钢琴了吗？”

女孩瘪嘴: “妈咪，今天是感恩节！我可以休息一天吗？“

可云教育她：“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我都三十好几了，还在努力读书实习，你要有我们的毅力和坚持，不然将来就只能做个小职员，想要的东西只能光看着，羡慕别人。“

女孩口齿伶俐：“妈咪，我知道啦，我们中国人的美德和传统，中国那么好，你干嘛还出来？那么费事的学英语？我现在在美国，我的美国同学没有一个像我这样被逼着天天练琴。你们说美国教育好，为什么不能像美国家长那样让我自己选择我想做的事呢？“

可云板起脸，但看令语在，没有再说。令语听她们俩用英语争辩，心想：可云这样能干，在家里还是有头疼的事。

女孩机灵的扫令语一眼，庆幸的笑，令语察觉，回看她，微微眨了一下眼。

吃晚餐的时候，李周端出一只烤鸡，他解释：“咱们人少，就不学美国人吃火鸡了。“

他切好烤鸡，给大小三个女人分，可云说：“给我一点鸡胸肉就好了。“

令语问她是不是在节食，她的女儿抢答：“我妈咪的哲学是：女人永远在节食。”

令语想到自己的小腹赘肉，笑一笑。可云问: “你长胖了，听纪华说你的男朋友是美食家。“

令语喝一口红酒：“也不光是食物的原因，心宽体胖，以前东想西想，热量都被大脑消耗掉了。没有挂心的事，肉就长出来了。”她自嘲的捏捏自己胳膊上的软肉：“我生涉世本为口。”

她最后一句说的是中文，李周女儿没听懂，“Auntie, 什么意思？”

李周皱眉：“你中文忘的一干二净了！“

令语解释：“不好意思，我喜欢掉书袋，这是一句中国诗，是说人生在世，要好好享受美食。“

女孩点头：“我懂，我也喜欢吃好吃的东西。“

李周笑她：“嗯，你最喜欢比萨饼，以为是世间难得美味。“

一餐饭下来，令语喝了三杯酒，酒意上脸，有点醺然，呵，人人都已往前走，孩子们长大，恋人们变老。

她告辞的时候，李周担心的问她：“你能开车吗？要不，还是在这儿住一晚？“

令语摇头，”没事，也不远，警察感恩节也要和家人团聚的，不会被查到的。“

她挥挥手，“再见，李周，好老爸。快进去吧。”她轻笑。

李周站在门口，看她进了车。她发动车，倒车，“呼”的开出去，带起一路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