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部分中国人在美国，失去传统，没有背景，沾不着地气， 硬生生的把生活简化了。国内的日子纷繁复杂千头万绪，是一部让人疲倦的小说，美国的日子是只有几个重复音符的儿歌，一开始的绿卡大房子的梦实现了， 后面就茫然了，只好督促子女发奋。但是在梦实现之前呢，总有无数不确定性，叫人提心吊胆，打叠精神的努力。

文俊终于进入一所州立大学就读，他并没有把全部精神放入学业，他对令语诉苦: “寒窗苦读十几年，再费尽辛苦读研究生，拘在一间教室里，真心觉得浪费生命。”

令语最擅长考试和学习，对学校之外的生活并不向往。她诧异文俊的改变，又有点惶恐，文俊付出那样多，美国生活刚刚两年，他已经觉得不值了么？

她惴惴的问：“用功一点，得到学位，找一份安定的工作，不好么？”

文俊摇头：“不是不好，可能不适合我。我听教授讲课，就想瞌睡。可是和教授聊天，就眉飞色舞。恭恭敬敬的做学生真为难我。”

令语失笑，“你和教授成了朋友了吗？”

文俊眨眨眼：“至少他们不会让我挂科，混到学位是没问题的。”

文俊是有这个本领的，他在餐馆打工，很快熟悉本城各个地段，常订外卖的客人他都能热情的称呼姓名，又不偷懒打混，和老板大厨都相处的好。之前老板要重新装修，文俊出主意加一个寿司吧，美国客人喜欢东方情调，但不能脱离他们清教徒祖先传下来的刻板口味，寿司清洁朴素，还可以搭授酒，利润更高。 他从语言学校认识日本同学，家里开寿司店，他请来到店里帮忙指教。店里果然改样，客人络绎不绝，老板很欢喜。

他还让令语写过字，挂到店里。店里过去那些玉堂富贵的大红大绿全部换掉。令语一开始不愿意，觉得越俎代庖，他们并不是店主，好像做的太多。文俊毫不在意，他劝令语不必总是小心翼翼。令语记得他那时说：“令语，时时顾忌别人想法，太把别人放在心上，何必活的这样不痛快。”她听了，心里轻微的咯噔一下。后来令语写了一幅“人生有味是清欢”，不过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挂出来。

文俊的生活忙起来，偶尔脸色抑郁的回家，大多是身体疲倦眼神晶亮的，令语每夜驮着书包回到家，打着哈欠听他讲各种计划和社交，令语不知道一个学生竟可以这样赶场忙碌，文俊是一般老实用功中国学生里的异类。

冬云萧瑟枝叶枯黄的时候，文俊去了D.C.参加一个活动，令语照例到实验室，一进门就觉出气氛异样，几个学生木着脸坐在各自电脑前，Julie不在。一会儿Aaron进来，示意令语到他办公室。

令语在他面前坐下，Aaron沉默半晌，然后问她：“我做你的导师，是否有对你指导不够或者不公正的时候？”

令语疑惑，Aaron是从不在乎学生的感受的，稍有松懈，即刻指出，不留情面。她想起Aaron让她周末整理打扫实验室，半夜发邮件要求早晨拿到数据。她摇头，“我很感激可以加入您的团队。”这也是老实话。

Aaron紧盯住她：“你是否向学校检举我职业道德问题？”

令语惊讶，立即否认: “绝对没有！我不觉得您有任何职业道德问题“。

Aaron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让她离开。

她心里不安，回到实验室，问邻座的印度女生Nunia，发生了什么事。 Nunia轻声说有人向学校检举Aaron和自己的博士生有性关系，并因此在评分和论文署名上给予这个学生不公平的厚爱。令语一听，即知道是说Julie。

其它几个学生也凑过来，窃窃私语，Aaron和他们每个人谈过，据说检举者告发了很多细节，是只有熟悉Aaron和Julie的人才知道的。

Nunia皱一下鼻子，阴沉沉的大眼睛闪过不满，“Aaron在怀疑我们，真倒霉，刚进组就碰到这样的事。”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回到自己座位，心不在焉的忙了起来。

Julie在中午的时候来到实验室，拖着脚步坐下来，一手撑住脸。令语有点担心，她走过去，问她还好吗？

Julie抬眼，嘴角有讽刺的笑：“你知道了？真应了中国人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令语知道Julie一直在实验室很努力，发表论文并不是靠Aaron的偏爱，不过她确实有点目中无人，开组会的时候有时评论太过犀利，是不是这样招人嫉恨了呢？

令语安慰她，会没事的。

Julie手指绕着头发：“我能够证明我的成绩都靠自己。妒嫉的人不过是白费功夫。” 令语想，学校大概是不关注男女关系的， 风言风语一直有，但从没有人来干涉。上周一在全系研讨会上，系主任刚刚宣布了Aaron获得NSF年度杰出青年学者荣誉，大家一片赞赏呢。

这件事情后来过去了，确实Aaron和Julie都平安无事。但是至此之后，令语的日子难过起来，写了proposal，Aaron不可与否，不理不问，全组出去开会，只有令语和Nunia被留了下来，Aaron明示暗示明年的经费紧张，会没有奖学金。Nunia气愤的和令语说：这是逼我们走呢，Aaron这样睚眦必报，其他教授接受我们还要顾忌他的想法。印度女生开始和其他教授活动，她新来第一学期，损失不大，底气也足，言语伶俐，开始有教授表示可以接收她。

令语恐慌起来，她已经投入两年多的时间，难道重新开始？她和文俊商量，文俊也束手无策，他和她不同校，更何况他并不是好学生，无法向教授举荐。 他劝令语不如就此拿一个硕士文凭算了，去找工作，早入职场，拼搏一番，成长更多。

令语茫然，她一直以为还有三四年，拿到博士，再找教职，一路下去，在学校里过安静的日子，做她擅长的研究。她已清楚的知道她的智力稍好，情商不足，也无野心。世间事多无意义，出生恋爱死亡，几件大事不过如此，中间有个知心的人相守已是幸运。

中午，她站在图书馆门外发呆，她不想去实验室面对Aaron的脸色Julie的疏离，她试过和Julie解释，但是如何让一个女人明白另一个女人对她并不嫉妒全无威胁呢？

冬日阴冷，前几天下的雪还未化掉，一团一堆，脏兮兮的瘫在路边。三三两两的学生裹紧了围巾匆匆走过去。

有个温厚的声音叫她：“许令语。”

她转头看，是一个男人，宽大身材，和煦笑容，她稍微辨认，是韩国教授Dr. Kim的博士生李周。

李周看她的神色：“我听说你的事了。”

令语勉强笑笑。

李周说：“Dr. Kim很欣赏你，觉得你学的又快又认真，他的经费很多，和你导师的合作结束了，他还有兴趣继续做这方面的，正在找学生，你要不要试试？”

令语心里升起希望，却随即犹豫：“可是，我不是计算机专业的。”

李周说：“你不是修过两门课么，再说是交叉研究，Dr. Kim还在找其他教授组队，你有了funding，再有联合导师，继续拿学位没问题的。”

他看看令语，鼓励她，“试试吧，找Dr. Kim谈一下？他一般周三下午都有空的。”他说话不疾不徐，给人一种定心安稳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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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春季学期的时候转到Dr. White门下，Dr. White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白人女教授，她和Dr. Kim共同给令语提供奖学金。 她和Aaron的风格恰恰相反，温和放松，学生做的好不好多靠自觉，令语觉得压力小了很多，但依旧不敢松懈。

令语埋头苦干，美国高热量的垃圾食物也塞不胖她。

她四肢纤细，一件绿毛衣松松套在身上，盯牢电脑屏幕。

李周进来，递给她一条巧克力，问她下次在波士顿的学术会议投稿写的如何。

她停下来接过，这才觉得眼睛发涩，看屏幕太久，感激的朝李周笑笑。

她和李周的接触多了，知道了一点他的事情。他三十二岁，在国内也小有成就，不过老婆很希望出国，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环境，他顾家爱孩子，就辞了国内的工作出国。

他做事情很稳重，不急躁，中国学生们在一起常常焦虑找工作和绿卡，压力大了，忍不住比较，人就少自信，有点唯唯诺诺。他不太谈这些，努力就好，水到渠成，焦心无用，就显出气定神闲。和他在一起聊天，令语渐渐有一种至交老友的感觉。

五月份去波士顿开会，从会场看出去就是查尔斯河，河边有一树树粉色樱花，蓬蓬簇簇的黄水仙生在水边，初春季节，云蒸霞蔚，水木清华，一队强壮男子在奋力划艇，破开一河波光。

令语和李周站在窗前，她喟叹：“人间四月，草长莺飞，安宁美好。”

李周不语，微笑着看外面。

有一个年轻的参会学生经过，停留一下，看划艇的哈佛大学生们，和同伴感慨：“当学生就应该像他们一样，到最好的大学去，才不辜负青春。”

令语轻轻置评，“每一个爱自己的人都是最好的，何必争破头，带上了名校光环，才心安快乐。”

她和李周相视一笑。

会议末尾，令语最后一个讲演，众人鼓掌，渐次散去。她收拾好东西，走下台来，忽然觉得恶心吃力，扶住桌子，一手捂住嘴干呕，李周连忙过来，拍她的背。

她有点尴尬，“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经常觉得恶心，想吐，其他时候又好的很。”

李周看她，寒星一样的眼，略苍白的脸。他知道她有同居的男友。

李周心中涌起不知名的情绪。“令语”他停一下“咳，你也许查一下，是否怀孕？”

令语顿住，头转过去，他看不到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