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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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隔主帅营帐不过数步，是元军营寨中心区，警戒更是森严。张泉哪敢大意，他趴在帐外草丛内，用手轻轻挑起帐幕边缘，从缝隙中往里看去，只见清怡容颜清减，消瘦了许多，此刻正在垂泪，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在雍容华贵的公主服上。绿萍垂着头站在她后面。与清怡相向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老者，张泉只见着他的背影，心想原来这人就是清怡的父亲忽必烈。

这时他正听得忽必烈怒冲冲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王！贵为蒙古公主，竟替宋人说话！你，你真要气死本王！”

“是女儿不孝，惹父王生气。可是，两国相处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妄动干戈呢？女儿眼见战乱给百姓造成的流离之苦，心中实在不忍……”

“啪”，忽必烈在身边桌子上拍了一掌，张泉给吓了一跳，又听忽必烈怒道：“发兵之前你冲撞大汗，软禁之后你又偷逃出来，你知道父王多么担心……”忽必烈说到这儿，语气突然放缓，一变而为无限慈爱道：“清儿，父王只有你这个女儿，父王实在不忍……”说到这儿站了起来，走到清怡身边，伸手在她头上抚摩了一下，接着道：“你好好在这儿呆着，哪儿也别去。若再违反军令，父王也救你不得！”说到后来，语气又严峻起来，说罢往帐门外走去。

这期间张泉思想上却在经历着无比痛苦的煎熬。当知道清怡为反对元军侵宋而受罚出逃时，他心中如刀割般痛苦，深悔在临安时不该那般待她。而当看到侵宋元军统帅忽必烈就在自己眼前不过数步之遥，恨不能立刻跳进去一剑将他刺死。可是，清怡就坐在那儿！他能当着她的面杀死她的父亲，让她痛苦一辈子么？他实在不忍心！然而，蒙古人几十万大军压境，鄂州危在旦夕。一旦城破，自己父母当如何！鄂州几十万百姓又当如何！家国之恨究竟事大，儿女之情终究事小。想到这儿，他下定了决心：“我杀了忽必烈后，便自杀以谢清怡！”

可是，时机稍纵即逝。张泉尚未行动，忽听有人高呼：“有奸细，各营紧守，妄动者斩！”而这时忽必烈也已朝营帐外走去。张泉只听得四下里脚步奔跑之声，虽急促而不乱；又见到处火把通明，正不知何故，忽有两队巡哨士兵交叉朝他藏身之处跑来。这时容不得多想，他用力掀开帐幕边缘，一头钻进了清怡帐幕内。

清怡正眼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帐门外呆呆出神，并没留意身后动静。绿萍却听到了响声，回头看去，见帐幕后面地上猛然钻进一个人来，骇了一跳，惊叫道：“奸细！”长剑出鞘，就要刺出。

清怡闻声回头，骤然之间见着张泉，她也不知是悲是喜，一把拉住绿萍，轻道：“别声张！”

张泉没能刺杀成功，虽然不无遗憾，又何尝不是如释重负。这时见了清怡，心情激动之极，连声轻呼：“清怡！清怡！”冲过去紧握住清怡双臂。

绿萍插剑入鞘，看着公主：“公主，他就是……”

清怡点了点头。

绿萍秀目一挑，炯炯盯着张泉：“张公子，你心肠好狠，害得我家公主伤心欲绝。若非看在公主面上，今日定然饶不了你！”

清怡看了她一眼，道：“绿萍，不得无理！你去外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绿萍气冲冲转身出了营帐。

张泉与清怡双手互握，双眸互看着。许久，清怡幽幽叹了口气：“玄机子说得对，我和你在一起，只能徒增苦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张泉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清怡见了他张目结舌的样子，心中顿觉冰凉，语气突然一冷：“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张泉原本是想偷渡军营进入鄂州，但后来却生出了刺杀忽必烈的念头，这时被清怡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结结巴巴道：“这个，我……只是想偷渡进鄂州城……”

清怡眼神幽怨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是来刺杀父王……”

张泉急道：“我……”

清怡切断他的话：“你也不必辩白，蒙古侵宋，本属不该，所以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当然不能让你伤害父王，但这事既然没有发生，我也就只当不知道。何况我还知道，你是不忍心当我的面刺杀父王，对我毕竟还有几分情意，我也知足了！”说到这儿，眼泪滚滚而下。

张泉心中一痛，道：“清怡，你别这样说！蒙古侵宋，与你何干？我对你的心，至死不渝，天日可表，若有违背，天地不容……”

清怡嘤咛一声：“张泉大哥！”人已一头扑在张泉怀中。

此刻帐外危机重重，杀气森森，而帐内却是郎情妾意，绵绵无期。

两人正温存间，绿萍掀开帐幔冲了进来，急道：“公主，原来是完颜亮、斡离和赵方、耶律一鸿以及巫山七子分三处闯入了营中。王爷刚去西边大营巡视，待会再来看公主。怎么办？”

张泉急道：“你父王回来，见着我在这儿，定会迁怒于你，我还是……”

清怡拉着他手：“你现在出去，岂非自投罗网？”

张泉急得搓手：“那可怎么办？”

清怡对绿萍道：“你说父王到西边大营去了？”

绿萍疑惑地道：“是。”

“那好，你在这儿陪着，我去去就来。”清怡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转对张泉道：“张泉大哥，千万别动，在这儿等我回来！”说着往营帐外走去。

张泉和绿萍虽然都满腹疑云，也只得焦急不安地坐等。只不过一刻钟时间，公主旋风般冲进帐幕，满脸喜色，对张泉道：“张泉大哥，快，我送你出去！”

张泉不知所以，被清怡拉着往外走去。

绿萍迟疑道：“可是……”

公主手上拿着件东西一晃：“有了它，谁还敢阻拦！”

张泉眼尖，已看出那是一支军中令箭。

绿萍惊呼：“公主，你……”

清怡神色一黯，强笑道：“绿萍，你在这儿应付父王，我送走张泉大哥便回来。”

绿萍似乎呆了，待两人去后，才扑在桌上，嘤嘤啜泣起来。

见令箭如见统帅，营中无人阻拦，两人一路通行，很快穿越了营区，走出了军营大门，径朝鄂州城东门奔去。

两人奔到城门下，其时天色已明。回首元军军营，营帐密布，连绵延伸，不见边际。营中虽有厮杀之声，但不见一丝混乱迹象。

张泉看着元军军纪之严、士气之盛，不由在心中暗暗叹息。正神思不属间，元军军营中忽然传出一声清亮高亢的号角声，接着是千万声号角此起彼伏。清怡又惊又喜：“这是撤军的命令，父王终于撤兵了！”

张泉尚在疑惑，忽见元人大军匆匆拔营而起，数十万大军顷刻间如潮水般退去，也不由大喜：“清怡，他们真的撤了！却不知是何缘故？”（注：1258年，忽必烈攻鄂州、谭州时，元宪宗蒙哥亲率大军攻四川合州钓鱼城，为炮石所伤，死于军中，是为历史上有名的钓鱼城之战。忽必烈闻蒙哥死讯，急于想回去争夺皇位，所以不待攻下鄂州，便匆匆撤兵北归）

清怡神色凄然：“张泉大哥，我也该返回草原了……”

张泉牵住她一臂：“清怡……”他才叫得一声，鄂州城门呀的一声大响，城门开处，一位金盔金甲的威武将军，率着一支精锐军队冲出城来。原来城中守军见元军突然拔营，决定乘势掩杀一阵。为首的那位将军，正是张泉的父亲，鄂州守将张胜。

张泉大喜，高叫了一声：“父亲！”

张胜策马驰近张泉身边。但他此刻领军冲锋陷阵，哪有时间叙父子之情！只是将马稍勒了勒，让它放缓了速度。他一句“泉儿！”出口，忽见张泉一手牵着一位蒙古女子，而且是公主打扮，心中大怒，不由分说，烂银枪一抖，朝清怡分心刺去。

变生不测，张泉哪料到父亲会骤下杀手，虽将清怡一拉，却还是迟了！枪尖扑的一声刺入清怡前心，眼见是活不成了。

张胜马不停蹄怒喝道：“畜生！回来再处置你！”在马股上加了一鞭，绝尘而去。

张泉抱着清怡狂喊着：“清怡！清怡！”清怡胸前创口鲜血汩汩不止，张口似欲说话，但已说不出来了。

张泉正喊着，忽听一个声音悲喝道：“放开公主！”他抬头看去，泪眼中见是绿萍，巫山七子站在周围摇头叹息，斡离和完颜亮、赵方和耶律一鸿也远远地看着。

张泉情不自禁将清怡交给绿萍。清怡这时已然气绝，绿萍将她放在地上，猛然站起，以剑指定张泉：“公主对你一片痴情，你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将她杀死，你们父子真是无情无义的恶人！”

张泉木然看着她，喃喃道：“绿萍姑娘，杀了我替清怡报仇吧！”

绿萍声泪俱下：“公主盗令箭时就已存了必死之心，却没想到会死在你父亲手里！你自然不会杀你父亲替公主报仇。”说罢俯下身去，伏在公主身上大哭，“公主，你死得好冤呀！你为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而死，实在不值呀！”哭了一阵，又站起来指着张泉大声道：“我为什么要杀你！我是不会杀你的！”说到这儿，放低了声音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张泉无言，仍然痴痴地看着清怡的遗体。

绿萍嘬口长啸了一声，就见天边飞来一朵黑云。片刻之后，一只大雕冲了过来，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三周，落地后连连凄叫了数声。

绿萍在它头上摸了摸，然后对张泉道：“求你将公主和我的尸体让大雕背回草原。”

张泉还是痴痴的，没有丝毫反应。巫山七子却已惊觉，花仙子冲上前道：“姑娘不可！”哪里来得及，绿萍长剑在脖子上一抹，立时鲜血喷涌，身子委然倒在清怡身旁。

众人心中一黯，花馨跪在绿萍身畔，珠泪盈眶道：“你这又是何苦！”

张泉仍然一动不动，他不止是痴了，似乎也傻了。

花馨将清怡、绿萍遗体一一抱上雕背，那大雕一声悲鸣，冲天而起，将一队大雁撞得七零八落，四散逃命。

张泉似乎突然清醒过来，大叫了一声“清怡！——”朝大雕飞去的方向狂奔。

花馨紧追着他喊道：“张大哥！张大哥！……”

玄机子仰首天际，但见一轮残月仍挂在天边，云淡碧天如水，一只失群孤雁仓皇飞过，鸣声悲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