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

雁 飞 残 月 天

五木翁著

1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泪沾裳”三字，不是在巫峡的惊涛骇浪中历经过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的人，又怎能体会其中的惊险与艰辛！

这时正有一只小船在滚滚的江涛上从上游箭一般飞入巫峡，随着汹涌咆哮的江水时起时伏，跳掷如星丸，奔腾如野马，情状之险，动魄惊心。一位二十多岁的英武青年, 笔挺挺站在船头，好似没事人一般。能在这般的惊涛骇浪中稳立如山，绝不是常人做得到的。

那青年气定神闲，极目处，但见江雾濛濛，岸柳如烟。一轮残月还挂在天边。一队大雁在蓝天之下、江雾之上，成人字形悠闲飞翔。

挂着残月的天边突然现出一个黑点，迅速朝群雁方向移来，顷刻工夫便到了近处，竟是一只形态凶猛的大雕，双翅展开足有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群雁一阵惊叫，顿时乱了队形。青年一见，起了抑强扶弱之心，稍一弯腰，用两根手指在船舷上一捏，生生抓下一块木片，然后两指一弹，木片便如一支利箭，朝江雾之中飞去，直指大雕肚腹。

那木片势道劲急，带起一股锐啸。大雕不知厉害，伸爪抓去。木片虽给抓着了，但它被木片上的强劲力道一冲，身子失去平衡，猛然往左一侧。雕背上立时发出一声惊叫，竟然自上滚下一人，直往江雾中掉落。

青年一惊，单脚在船头一点，冲天而起，迎了上去。他双手接着雕背上掉下的人，连着翻了几个筋斗，以缓解下坠之势，然后轻轻巧巧落在江岸边。

青年将抱着的人放下，一看，却是一位美艳绝伦的姑娘。但见她含娇含笑，翠红窈窕；寒玉簪秋水，轻衫卷碧烟；黄蕊花靥上，黛眉山两点；娉婷似柳腰，转盼如波眼；一阵江风过处，红袖摇曳，似飘似舞，如幻如仙。青年不由看得呆了,心中一阵荡漾。

那位姑娘倒不怎么害羞，明亮的双眸注视着对方。

“谢谢大哥相救！请问大哥尊姓大名。”姑娘一声“大哥”叫得自然而亲切，只听得青年心中一热。

“姑娘不必客气，在下张泉，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清怡。谢谢张泉大哥！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姑娘朝他盈盈一笑，转身一溜烟跑了。

张泉眼望着姑娘的背影，耳中回响着她的声音：“清怡，清怡……后会有期，后会有期……”直到不见了姑娘的身影，才回过神来。清怡临去时那盈盈一笑，久久萦绕在他脑际，挥之不去。他不由痴痴想道：“她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会骑在大雕背上？……”他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可是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徒儿，蒙哥（蒙宪宗，元世祖忽必烈之兄）不日将兵犯合州（辖境相当于今之四川合川、铜梁、武胜、大足等县）,你可速去告知合州知州王坚和守将张钰，让他们早作准备。”这等军国大事是一刻也不能延误的，张泉头脑顿时清醒，收起心猿意马，急急往合州赶去。

张泉赶到合州见过知州王坚和守将张钰，报告了元人不日来犯的消息后，如释重负。他这次辞别师父下山，是要回鄂州（今湖北武汉）看望父母，然后就在父亲麾下效命抗敌，所以从原路返回。这一日又到了巫峡江边，雕背上少女的倩影又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他忽然心生奇想：“我且在这儿呆上一两天，若能遇见清怡，那该多好！”

然而，佳人不知何处去，江水依旧啸巫山，哪里有清怡的影子！他再想想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但仍心有不甘，第二天抱着侥幸心理又到了江边。

他在江边徘徊着，任江风怒号，任江水咆哮，全然不觉。就在他痴痴盼望若有所失的时候，于咆哮的江水声中忽然听到一串银铃般的声音：“张泉大哥！快帮我！”他心中一震，浑身顿时热了起来。这声音是那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熟悉。他猛一抬头，就见清怡朝他奔来，距他不到一丈，她身后不远处追来一条铁塔般的大汉。那大汉嘴里哇啦哇啦叫着，也听不清喊些什么。

清怡眼看就要跑到张泉身边，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直直往前跌了过来。张泉情急，张开双臂迎了上去，正好将她抱个满怀。他心中噗噗乱跳，忘了将她放开。清怡在他耳边道：“大哥，替我挡住那汉子。”

张泉不及回答，清怡竟在他脸颊轻轻吻了一下，紧接着柔声道：“那汉子武功厉害，大哥小心！”说罢挣脱张泉怀抱，往他身后躲去。

张泉心中一阵激动，挺胸往那铁塔般大汉迎了上去。隔得远时虽见这大汉魁梧，倒也并不奇怪，这时到了近前，张泉才大吃一惊，自己身材已算是很高了，和这汉子一比，竟整整矮了一个头，更不用说这汉子浑身虬筋突出，外家功夫只怕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虽惊不惧，只觉全身充盈着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和激情。

那大汉见张泉挡住去路，口中炸雷般大喝一声：“臭小子，吃我一拳！”声落拳出风生。张泉见拳势凶恶，不敢硬接，脚下斜移半步，避开拳风锋芒，右手往对方拳上一搭，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向右前一带，左手并指如刀，猛朝对方右肋戳去。他满拟这下就算不能伤着对方，也必能将他逼退几步。不料那大汉身材大而不笨，身法灵动，反应敏捷，瞬息间将直击拳势一改而为横扫。张泉非但没能将他带动，自己反倒被他拳上的劲力震得身子晃了一晃。那大汉得势却不进击，大叫一声，绕过张泉，如飞的往后奔去。

张泉心忧清怡安危，拔腿要追。猛可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叫：“张大哥！张大哥！”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人两剑杀得翻翻滚滚，竟是两位妙龄少女，高挑点的一袭白衫，小巧些的一身绿裳。白衫少女边打边喊：“张大哥，你也在这儿？”

张泉心神不属道：“花妹，是你？”

原来这白衣少女是江湖上名头甚响的巫山七子中排行第七，人称“花公主”的花馨。巫山七子中的老大玄机子，精通天文地理卜算医学，年近四旬，比花馨大了近二十来岁；张泉的父亲张胜和玄机子是生死之交，所以张泉和巫山七子也甚是交好。老二青云子轻功无双，老三鬼谷子快刀似电，老四元阳子内功深湛，老五霹雳子一身硬功刀枪不入，老六寒冰子剑术诡异，而这老幺花馨则精于暗器剑术。

花馨收了剑势，退出战圈。那绿衣少女也不纠缠，插剑归鞘，匆匆忙忙朝着清怡和大汉追逃的方向奔去。

花馨满脸喜色道：“张大哥，一年多不见，你好吗？”说罢脸上微微一红。

张泉漫不经心道：“花妹，你不在巫山纳福，跑下山来做什么？刚才那位姑娘是谁？你怎么和她打了起来？”

花馨咯咯笑道：“你一口气问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样回答！”

张泉脸不由红了，好在花馨似乎有些害羞，没敢看他，他才不至感到窘迫。

花馨又道：“那绿衣姑娘与那大汉要不利于清怡妹子……”

“什么？清怡？你也认识清怡？”张泉一听清怡，神色顿时激动起来。

花馨见状，脸上神色微微一变，干笑了笑：“我和她认识不久，不过挺投缘的。”

张泉开始焦急起来，匆忙道：“花妹，我们快去帮她吧！”

于是两人慌慌张张追下。

晌午时分，张泉和花馨疲惫不堪地走进了巫山县城一家叫“明月居”的客店。店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大厅已坐了一百多食客，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酒，三四个菜，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轻声说话。忽然，一声沉沉的叹息传了过来。紧接着，张泉便听有人轻吟道：“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泪双垂。高楼谁与上？长江秋情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张泉抬头看去，吟唱的是邻桌坐着的两人，一个约五十岁的高大威猛汉子，一个四十六七的中年文士。两人虽神色黯然，但眼中精光内蕴，显见是江湖高人。张泉不觉有些奇怪，自他们口中居然吟出如此悲凄消沉的诗句！正觉不解时，只听那中年文士开口道：“赵兄，你约我来巫山到底有什么事？”

那威猛汉子叹道：“耶律兄，想我赵方当年身为西夏国国师，国中第一高手，而明主蒙难、家国破亡之际，我却远在异地，不能一死以报国恩，因而引为毕生憾事！”

张泉心中一凛，原来这人是当年西夏国第一高手赵方！

中年文士摇头叹道：“赵兄，往事不堪回首！我耶律一鸿身为辽国大将、皇室子侄，每当想起国破家亡，又何尝不是椎心泣血！可我大辽已亡多年，亡我辽国的金人也已为元人所灭，我就算想报仇，也是无从下手了！”

张泉心中又是一凛。

赵方眼中精光一闪道：“但亡我西夏的蒙古人正在横行，我看着实在不顺眼。这次天赐良机，该可以让我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耶律一鸿有点讶异：“赵兄，什么良机？”

沉默了片刻后，赵方把声音压得很低：“听说忽必烈的女儿兰花公主到了巫山。”

张泉一惊，蒙古的公主到这儿来干什么？是不是和蒙古侵宋有关？赵方声音很低，但张泉功力深湛，凝神听去，倒也能听得清楚。

耶律一鸿有些吃惊道：“赵兄，你莫不是……”

“我若能将她控制在手，便有办法对付蒙哥和忽必烈。这事如得耶律兄援手，当可万无一失。”

耶律一鸿犹豫道：“将家国之恨转嫁到一个弱女子身上，这个，这个……”

“我当然不会伤害她，只是要借她对付蒙哥而已！”

“可兰花公主毕竟只是忽必烈的女儿，并非蒙哥的女儿，蒙哥会受你要挟？”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蒙哥有子无女，对兰花公主视如己出。何况其皇弟忽必烈权倾朝野，忽必烈的女儿出了事，蒙哥能坐视不管么？”

耶律一鸿点头道：“这倒也是。”顿了一顿又问道：“赵兄可曾见过兰花公主？”

赵方摇头道：“不曾见过。”

“那我们怎能认出她来？”

“我虽没见过兰花公主，但却见过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