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昀城连绵的大雨直到月底才微微收了势，氤氲的水雾混合着阴冷潮湿的空气，朦朦胧胧的，给人一种身处南方水城的错觉。

凄迷的街巷里孤静寂寥，就算是沿着路走到尽头，都难以遇到一个能与你擦肩而过的人。

淅淅沥沥的雨幕里，细疏的水滴直直垂落，砸在伞面上迸出弱小的水花，有说不出的好听。

伞下站着的两个女人，正望着那座大门紧闭的府邸，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阵冷风袭了过来，吹动宅子上挂着的白色丧花，又刮蹭过皮肤留下刺激的凉意。

那女子握紧了伞柄，将伞面朝身边那人挪了挪，随即低声问道，“小姐，要不要进去看看？”

慕容林眼里仍旧痴痴呆呆的，被牵扯的丧幡摇曳不停，生生刺痛她的眼角，沁出微弱的湿润。

慕容林摇头，轻声说，“走吧。”

她的黑眸轻轻一颤，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无声的宅院，然后才和身边的人一起转过了身。

“小姐……陈老夫人是寿终正寝，您不必太难过。”

慕容林淡淡一笑，“她以前，对我最好了。就算是，知道我不是她的血脉，也依旧是那般疼爱……”慕容林的语气一变，“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回来了。”

缓缓点了点头，“马车停在了街口，待会我寻一个手炉，小姐驱驱寒气我们再走，当心着凉。”

“十四和十六怕热，我就不管他们了。”慕容林继续道，“你身子可比我弱，也要抱一个。”

缓缓应声道，“是。”

话音刚落，一辆突然出现的马车就辘辘地朝二人驶了过来。

缓缓感觉到慕容林下意识地躲开的眼神，知道来人可能相识，于是不等她交待些什么就压低了伞面，刚好遮住了半张脸。

慕容林与缓缓都不去看那马车，那小厮亦专心地御车不四处乱瞧，就在彼此相安无事即将擦肩而过之时，那马车却毫无征兆地在她们面前突然停了下来。

原来就在刚才，牵着缰绳的小厮还是用余光扫到了慕容林，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恰好被坐在马车里的男人听了个正着。

“怎么？”

听到自家公子开口询问，他立刻就把看到的说了出来。

“哦，有俩姑娘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看身形……竟有些像之前的小姐。”

于是那小厮听了主人的吩咐，立刻收紧缰绳，稳稳地停下了正在行驶的车驾。

慕容林早就看清了那小厮的样貌，不用想便知道坐在车里的人会是谁。

趁小厮停车的空隙，慕容林迅速低声对缓缓说，“交待十四，不要轻举妄动。”

缓缓点头，然后对躲在暗处的十四使了个眼色。

暗中保护。

于是角落里似有人影闪过，却又好像疾风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转眼，一位公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不等人递伞，半个身子便暴露在了雨中，打湿了额角的发丝和半身衣衫。小厮迅速找了把伞撑开为他遮住了风雨，然后跟在他身后一起朝慕容林两人走了过来。

就在一瞬间，慕容林似乎从头到脚都罩上了一层与世隔绝的淡漠，仿佛刚才还黯然伤神的女子从未存在过一般。

熟悉却又陌生的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一步一步，仿佛踩踏的不是雨水，而是胸膛里的那一片颤动。

慕容林被伞面遮住了上半张脸，只看得出嘴角的弧度一动不动。

“既然回来了，连进去上柱香都不肯么。”

虽然已有几年不曾听过这声音，但她仍然耳熟的要命。

陈子怀。

一头乌发被雨水浸湿了以后，更显得他眉目清隽，分分似画。慕容林即使不抬眸，也能感觉到他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她没有答话，脸上无情得慎人。

“子娴。”

陈子怀叫出了她曾经的名字。

“我既不姓陈，自然也不会再叫子娴。”

慕容林一开口，便是没有半分温度的语调。

她看了他一眼，恰好撞进他深远的目光里。

那小厮吞吞口水，心想，娘呀真的是前小姐，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回来。

慕容林只是淡淡一扫，视线随即收了回来，俨然是一副不想多待的样子。

侧身而过的瞬间，慕容林听见他低声道，“三年前，华荫道，是不是你救了我。”

一霎时，有满目的翠绿之景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潇潇洒洒的雨势一如今日，更仿佛有一女子举伞而来，随即蹲下身去，将撑开的雨伞挡在了倒地的男人面前。

背对着他的慕容林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陈子怀看到了她几乎不被察觉的偏头。

小厮在一旁提醒道，“公子，咱们得赶紧进去了，还——”

陈子怀一失神听他讲话的功夫，慕容林已经和缓缓走出了视线，无声无息。

陈子怀回过头看了小厮一眼。

那一眼看的他舌头都打结了。

“公子……您不用担心小——不是，陈——也不是……您不用担心前小姐，我看前小姐有人伺候着，应该是过的挺好不会吃苦，您就放心吧。家里交待着要您快些回去不能耽搁，咱们还是快入府吧……”

陈子怀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没有人迹的雨幕。

小厮亦想起往事，喃喃道，“哎，就是不知道这一别，以后还会不会看到前小姐了。”

随即，他听到陈子怀颇有意味的一个字。

“会。”

“啊？”

小厮愣愣的，然后便看到他猝不及防地转过了身，命令道，“进府。”

他立刻没有心思再去体会主子那一个字的意思，赶紧举好了伞护送着他走了进去。

小厮暗暗叹气，哎，公子和前小姐的感情真深啊，不等我拿伞就冲过去见妹妹了，只是他被雨水打湿了衣裳，估摸着我少不了一顿骂了……

慕容林奔丧完毕， 没有丝毫耽搁地就回到了自己现居的地方。一路上，她都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直到出了昀城，才掀开车帘往外看了几眼。

她回去那日遇到陈子怀实属意外，事后慕容林还曾秘密地探听了些消息，知道昀城的百姓对她的行踪并不知情后，才稍稍地放了心。

然而状况外的是，那赶车的小厮一时嘴快，无心地多说了几个字，被陈子怀的叔父听的清清楚楚。

一想到这，慕容林心里就一阵烦闷。

她一蹙眉，缓缓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小姐，怎么了？”

慕容林摇摇头，哑声道，“.没什么。”

她顺手举起一杯温水准备喝了润润嗓子，但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它重新放到一旁摆好。待她准备再倒一杯热茶时，缓缓已经将水递到了她的手里。

慕容林浅浅一笑，然后小饮了两口。

缓缓道，“我还以为是账本有问题呢。”

慕容林把手里的账本递给她，又找了一本新的翻看起来。“你做的能有什么问题？对了，上次我说的事，处理好了么？”

“一切妥当。他们是专门的守墓人，不会有问题的。”

“那就好。”慕容林随口道，“谁要是敢惹了她老人家的清净，我就让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清净。”

她说的从容无比，然而那言语里却寒意森森，令人头皮发麻。

屋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话声，似是人海里突然遇到了旧故，使寒暄和欢笑的语句络绎不绝。

缓缓听完了那声音一回头，便看见低头饮茶的慕容林眼角有藏不住的笑意。

她惊喜道，“阿宁回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爽朗的笑声很快地传了进来。

“小姐！缓缓！我回来了！”

一名体态纤瘦的女子跨着大步迈了进来，眼里亮晶晶地看着慕容林，欢喜道，“小姐！我回来啦！”

缓缓亦十分高兴，迎着她到慕容林身边坐下。

慕容林微笑着，把刚才差些错喝的杯子推给她。

“温的，不烫口。”

阿宁飞速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啊，真是渴死我了。”

缓缓笑着把茶添满，“累坏了吧？”

“可不是么！想不到十人岗离我们这里这么远，好偏僻啊。”

慕容林嘴角一压，沉声说，“若不是那人的心思毒辣武功又高，怎么都用不上你去的。下次再不让你出远门了，才小半个月，就瘦了这么多。”

阿宁看得出慕容林心疼的紧，立刻道，“不接这生意别人怎么知道咱们的厉害呢，就当我是出去散心好了，只是……”

缓缓帮她理好有些微松的发带，调笑着说，“要吃米糕是吧？小姐早吩咐过厨房了，绝对够你吃的。”

阿宁笑嘻嘻的，“那就好，我早就嘴馋了。”

慕容林仔细地盯着她，“别胡闹，受伤了没有？”

阿宁摇摇头，“那当然没有，这种货色我再收拾不了，那我就不必出门见人了。”她挑眉，“小姐怎么不问问我事情办的怎么样？”

“那都是小事，砸了也没关系。你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

阿宁心里暖暖的，一笑起来，便同得了个最甜的糖葫芦一般，眼底生花。

缓缓摸摸她的脑袋，转身到一边端来了一碟精致的白色小糕。阿宁饿极了，直接上手捏了两块塞进嘴里，结果腮帮子鼓得老高，连话都说不出来。

慕容林曾多次提醒她不要吃的这样急小心噎到，却也知道幼年的习惯难以掰正，于是便心中微酸的看着她道，“不够还有呢。”

阿宁点点头，转眼就吃下了六七块。

或许是她已经吃的半饱，因此连咀嚼的动作都放慢了。半晌，阿宁小心翼翼地看着慕容林。

慕容林依旧看着账本，柔声道，“想问什么？”

“小姐……回昀城了？”

慕容林的眼睫微颤了一下。

“嗯。”

缓缓整理账目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陈老夫人，我实在割舍不下……”

阿宁急道，“小姐想回便回，只是以后，一定得带上我。我必须得保证小姐的安全。”

慕容林每次看她一脸严肃都忍俊不禁，于是刮了刮她的鼻尖，“知道了。”

一旁的缓缓心中长舒一口气，“带了十四回去呢，你还放心不下？”

阿宁把小脸一扬，“十四有我厉害么？”

缓缓嗔道，“当心让十四听见了，又抢你东西吃。”

阿宁迅速捂住了嘴。

三人正嬉笑着，外间突然有男声传入提请求见。慕容林敛起笑靥，点头示意缓缓，缓缓便出门将人带了进来。

来人是专门负责递送消息的柄子。柄子见到她，立刻单膝跪下，恭敬地行了个礼。

“见过小姐。江城来信一封，请小姐过目。”

慕容林接过信笺拆看，然而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就冷了下去。看罢，她将信纸递给了阿宁和缓缓。

“滞留不归……小薄何时动身的。”

柄子道，“四个月前。”

“这么久……”慕容林低吟，“你确定她安全无虞？”

“是。小姐可要回信？”

慕容林略一思忖，“不。我想去江城看看。”

一直把目光跳来跳去的阿宁突然一惊。

柄子道，“是否需要通知江城的人手，让他们准备——”

慕容林摇头，“不必。这几日我会动身，到时组织里的安排，我会让缓缓再告诉你。去吧。”

柄子依旧恭敬地行了礼，然后退出去了。

阿宁问道，“小姐真的要去么？”

慕容林笑道，“莫非骗你不成？”

缓缓道，“小姐……”

“这单生意我记得很清楚，买主要杀的是江城的新任太守。”慕容林思忖道，“我们倒也不是没有处理过官员，只是如此明目张胆地上门收命，还是第一次……我当时还犹豫了许久……”她沉肩，叹道，“所以我给了她三个月的时间，没想到还是耽搁了。”

阿宁道，“依阿薄的能力，处理一个书生也就是眨眨眼的事，怎么会这么久？”

慕容林抬眼，看着外间日渐凋零的树枝低语道，“怕就怕，有什么东西绊住她的脚了……”

缓缓道，“那我待会儿便把这段日子的事务安排一下，小姐——”

慕容林打断她，“先不忙。缓缓，我记得有一个一直被拒绝的请柬，把它找出来给我。”

缓缓记忆伶俐，很快就找到了那封信。

慕容林看了看那请柬的来处，果然是紧挨着江城的一个小镇。

她提笔，在信纸上工整地写下了一个字。

承。

这个字就意味着，她接下了这单生意。

既然顺路，何不多做把买卖。

慕容林问道，“到时阿宁动手，可以么？”

“好！”

缓缓接过来那信纸，装到了一个崭新的特制信封里。

缓缓感慨道，“这男子求了三十六次，也被拒绝了三十六次，想不到第三十七次，却如愿以偿了。看来，凡事还是要坚持着才好。”

慕容林笑道，“顺路而已。”

缓缓走到里屋，将这封信仔仔细细地封好，然后在信封的署名处添上了两个字。

那是极其普通的两个字，也是足够令人胆丧魂消的两个字——

有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