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剑

那是一柄怎样的剑？

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剑了，剑并不华丽，但是放在那里便是浓郁的谦谦君子风，就像是一个温软如玉，儒雅随和的公子，在看着你的眼睛。很难想象会是怎样的手才配将这样的剑握起。

万历773年，绝代剑仙恭良子一人一剑，遍杀乱臣贼子，虽身披数十创，依旧是用这把君子剑斩下了奸党头目的头颅。这柄染了血的君子剑，便更加填上了几分君子气。爱憎分明，杀伐果断，才是真君子。

马车吱呀，停在了黄云山下，身着素纱的女子抚着手中的长笛，看着巍峨如云的黄云山，不禁叹了口气。她扭头看向车厢里的那个男孩子，轻轻唤道：“阿锦，到了。”

男孩点点头，撑着身子坐起。小小年纪的他无悲无喜，看着车窗外的山，还有渐渐西下的昏黄的山，一股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孤单传来。

他看了看素纱姑娘，喊道：“姐姐，你要走了吗？”

“你害怕吗？”

苻锦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只是感觉……似乎前面的路只剩下我了，就连那夕阳都不愿意陪我。”

苻若心里一酸，虽然她年长苻锦几岁，但是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苻锦尚且知道上了黄云山便暂时找到了归宿，那自己呢？天地之大，又有什么地方是自己的归宿呢？

只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转身紧紧抱住苻锦瘦小的身子，泪水还是不争气的滑落下来。

“都怪姐姐没用。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姐姐一定接你走，一定好好补偿你，好不好？”

苻锦已经不会哭了，他轻轻拍打着姐姐的背，以示宽慰。旋即，他笨拙地从座椅下摸出一柄长剑。

苻若看着这柄剑，缓缓道：“阿锦，你记着，这柄剑是真正饮血之剑，但是它是真正的君子剑。当初先祖恭良子持君子剑，以至善君子心，一剑斩断至邪之剑饮血剑。先祖曾言，持此剑者，若以无上君子风御剑，则可所向无敌。”

“什么是无上君子风？”

苻若摇摇头，叹道：“姐姐哪里知道？这些都要你自己去摸索。”

将君子剑负在背上，苻锦咬牙忍着心底泛起的酸涩，他看着苻若，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打着转。

“好啦，阿锦，以后就是男子汉了，这个世界这么大，要想有一席之地可不容易，若是哪天有余力，可以来关心一下姐姐的死活，若是自保不易，就不用管我了。”

苻锦轻轻擦拭掉苻若眼角的泪花，倔强道：“姐姐，我一定会成为天下闻名的大英雄，我一定会保护你，等我！”

苻若也破涕为笑，轻轻刮苻锦的鼻尖，道：“姐姐信你，那我们来约法三章，怎么样？”

“好。”

“第一，阿锦要好好学本事，要变成大英雄！”

“第二，阿锦要照顾好自己，不能生病了。”

“第三，要做一个男子汉，不能再哭鼻子。”

苻锦抹掉脸边的泪花，跳下马车，在夕阳下固执地往山上走去。他不敢犹豫，他不能停留。只有这样背对着姐姐往山上走的时候，他才敢放肆地让泪水流下。

背后，悠扬的笛声传来，一袭素衣衣袂飘飘的苻若站在马车旁，泪水滂沱之间，执长笛而鸣乐，声声思念之啼，就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剜着离别人的心。

“阿锦答应你，答应你要做大英雄，答应你再也不要生病，答应你，这是阿锦最后一次流泪，阿锦都答应你……”

夕阳缓缓西下，马车吱呀离开，载着从此孤单一人，载着能写尽这人生一般的孤独，远远离去。四下空旷，离别人的剪影被拉得很长，仿佛融入了天际。

那条路很远，没有尽头一般的远。

黄云山是赤良郡第一门派，山门之高绝令人惊叹。拜山者来到山腰后需要踏过三千六百阶问天路才能到达山门处，一步踏错，便是生死相隔。

从脚踩在第一级石阶上的时候，苻锦便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这石阶不是一般的石阶，而是一种漆黑如墨的石头，表面打磨光滑，自己的麻布鞋踩上去十分的滑。以手触碰上去，发觉这石头竟然比寒冰都冷上几分，就像是连灵魂都能一并冻结起来。

苻锦想要上去走路，但是天色已晚，虽然月光很亮，但是依旧看不清楚。加上石板光滑，若是一个不小心，便会坠入深崖，尸骨无存。

他不能等到明天，在这里过夜自己必定会生病，体力不足的话，更加无法一口气登上这问天路。犹豫片刻，他咬了咬牙，脱下了鞋子，赤脚踩在了石阶上。

方才走过不到二十阶，他便感觉到脚底冷到没有知觉，虽然确实不滑了，但是这种感觉着实要命。

他只能咬着牙，强行往上走着。他知道问天路也只是考验，不是必死的局面。他知道，但凡是考验，便一定有通过的方法。

七十五阶处，冰冷的感觉上升到小腿，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一百六十阶，脚底开始火辣辣地疼，他连嘴唇都是青紫的，但是他步伐丝毫不晃。

他不停告诫自己，不能看身旁的万丈悬崖，不能去想掉下去会怎么样。山谷中不时地还有阵阵狼嚎传来，若是自己害怕一下，迎来的也必将是死亡。

他就这样，一手扶着山壁，一手握着拳，浑身颤抖着，往山上走着。

一百八十阶……

两百六十阶……

三百四十阶……

五百阶……

“仁者无敌，勇者无惧，我答应了姐姐要成为英雄，要学本事，怎么能害怕，我一定能走完！”

力气抽干了，就逼自己有更多力气，体温降低了，就咬牙逼自己热血沸腾。他知道，这条路自己不可能走得完，自己进不得，退不得，甚至不能停下，不然等到体温无法维持之后，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他只能拼上一切，每一次迈开腿，都是一场胜利。

六百阶，七百阶……

山上，正阳居，一老者端坐于正堂，数十弟子盘坐于前，正在做课业。一个玄须白发的怪异老者进来，拱手道：“宗主，有一个小子来拜山。”

宗主未睁开双眼。

怪异老者接着道：“他径直上了问天路。”

宗主依旧未睁眼。

怪异老者咬咬牙，接着道：“他赤脚上山，已经过了七百阶！”

宗主豁然张开了双眼，双目如同利剑，看着怪异老者，令人心悸。沉默片刻，宗主问道：“可是苻家之后？”

“负君子剑，八成是他！”

宗主点点头，缓缓道：“若踏地过一千阶，便引他入山。”

问天阁，怪异老者走进来，看着莹白玉镜上的景象，暗自皱眉，镜中景象豁然便是苻锦上山的样子。

一旁，红衣女子轻抚娇唇，赞叹道：“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踏地过一百阶便是天资不错，两百阶便是天纵之资，此子竟然不着鹿胶靴，赤脚当夜上山，硬是走了八百阶，正是个令人吃惊地小家伙。”

“已经八百阶了？”怪异老者瞪圆了眼睛。

红衣女子点点头，道：“但是看起来这个孩子已经尽力了，他……至多还能再走二十阶。对了，宗主怎么说？”

怪异老者颓然道：“宗主要他走一千阶。”

红衣女人也轻掩红唇，美目中满是不可置信，旋即，看向那个男孩的眼神中也带上了几分可惜。

一千阶。

没人能做得到的。

石阶之上，八百阶之后的石阶已经越来越小，自己体力早已消耗完毕，能走到这里全靠那股气，但是要求的落脚点却越来越精准，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苻锦咬着牙，一把抽出背上的君子剑。漂亮的剑身在月光下闪着蒙蒙的光辉，他感受着君子剑为自己恢复的那些微薄的体力与体温，如君子坐而沐于春风。他横了横心，再次往前走去。

还有两千八百阶！

即便走不完，也要死在下一阶！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半个时辰。红衣女子和怪异老者都紧张地看着那个男孩，他已经给了这两人难以想象的惊喜，没想到，这孩子已经走了九百五十阶了。

身后，宗主忽然出现，两人匆忙行礼。宗主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他看着玉镜中的男孩，满脸都是慨叹。

“宗主，还请下令接他上山，我愿意收他为关门弟子，传承我的衣钵。”怪异老者哀求道、

“我也愿意传他衣钵，还请宗主收回成命。”红衣女子也请求道。

宗主却摇摇头，他看着那个男孩脸上的坚毅，道：“此子若是将来成魔，这个时代将少有人是他对手。”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若是他秉承先祖君子风，恐怕千年之内，无人能与他相比。”

两人肃然。

而几人谈话之间，那个坚毅到令人害怕的孩子已经将自己的脚步迈过了九百九十阶。此时的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赌上自己的命，他嘴角不停溢出的鲜血尚未落地，便冻结成猩红的冰珠。

九百九十一……

九百九十二……

九百九十三……

看不到一丝丝成功的希望，尚且走到了这里，这是怎么样的坚持，是怎么样的无畏之气？

宗主点了点头，摆手道：“他已经到极限了，去接他上山吧。”

两人如蒙圣旨，赶快往问天路掠去。而看着玉镜的宗主嘴角扬起了一抹欣慰的笑意，那个孩子的脚步，终究是迈过了第一千阶石阶。

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