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娘!再来壶酒!没酒啦!”几个胡人用他们的大嗓门叫嚣着,带着豪气奔放。这在腊月天里格外突兀。
我笑着应了,在酒柜上拿了酒亲自去给他们倒上。
“嘿,听说了吗?新上位的小皇帝可是在那些老臣的拥护下坐上去的!”那满脸大胡子的胡人顶着一张被酒意熏红的脸,夸张地瞪大眼睛,刻意压低声音,我在一旁倒酒,还是听到了。
旁边一个人见机顺意将耳朵凑了过去,听清楚后,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甩甩脑袋,“不是吧,这么年轻的……”也许是顾虑到什么,看了看周围,看到我时,皱了下眉,我一怔,快速低下头去倒酒。
他压低声音,“一般来讲,这么年轻的小崽子,这些老顽固不应该死死拦住吗?就是先皇在世的时候,十四岁继位,那些老臣不都也闹了一番才罢休吗?”
大胡子拍拍他的肩,打了个酒隔,用粗犷的声音说道:“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位小皇帝区区十五岁,先前不是那个什么赵国来找麻烦么,咱小皇帝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就自动上书。”大胡子朝皇宫的方向抱了抱拳。
“说是自己去战场,为他父皇争天下。后来咋的?赵国规规矩矩地递降书。赵国好歹也是大国,都给咱们大明耀国称臣,乐得先皇好好赏赐了他一番。真是少年英杰,堪比当年的谢斟将军啊!”
听到这个名字,我猛地一颤,浑身重得像被绑了万斤枷锁。
大胡子见我将酒突然倒偏了方向,简陋的木桌上布满酒香,“咋了酒娘?”
我摇摇头,回了屋子。发怔地看着店中划拳吃酒的客人们和店小二楼上楼下直跑的忙碌身影,明明这一切都离我很近。可是却让我觉得很陌生。
脑袋里翻涌起那些明明已经被我尘封的回忆。心里硬生生被撕开一道口子,往里使劲儿塞着我曾硬生生抛丢出去的东西。眼睛有些涩,等我摸脸时才发现,眼泪已经淌满了整张脸。
我轻笑了一声,“真是……最怕在酒肆听见你的名字了……”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开满梅花的日子。宫中到处是宫女剪梅给宫里娘娘送去,我也曾偷偷地为他折过一枝。只不过待它枯了也没送出去。
承元一百三十三年,蛮夷来犯。我朝皇帝派出了两位老将与十万兵马去扫敌,不料中了敌军奸计,军中内乱,在张家鼎遭遇埋伏,一位将军被俘,另一位将军带着仅剩的五万将士,不敌蛮夷十五万大军,仓皇逃去。
皇帝震怒,不顾朝廷老臣反对,派出一位少年将军。
蛮夷嘲笑我朝无人,岂料那少年将军竟以少胜多,不但救出了那位被俘的将军,还大大挫败了一回蛮夷。
少年将军一战成名。
而后的几场战斗均以大明耀国胜出。蛮夷派出使者,以每年供奉大量金钱布匹为条件,与我国结好。
皇帝招待几位功臣与蛮夷使者于宣阳殿赏舞吃宴,我是新进的小舞姬,本不该我来,这能一睹圣上尊容的机会别人可是一个劲儿想挤进来。好在我塞了不少钱,人家又看在我规矩不会出岔子的份上,便让我去了。
一堂舞下来,我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甚至没注意到他说话的声音,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旁边那个与他说笑的少年。
我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少年。五官特别凌厉宛如刀削,但是眼睛里就像放了一汪泉水,让人不自觉的想溺死在里边。狐裘披肩,既未束冠也未插簪,只是将墨发向后微微拢着,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气与傲慢,在天子面前也丝毫不拘束,喝酒喝得很畅快,说话不仅充满少年的明亮,还有豪气。
我想再见到他。这种渴望逼得我发疯。
我去向另外一个舞姬打听了他。原来他就是那少年将军。听他们讲他叫谢斟。
谢斟,谢斟,我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心里跟灌了糖水一样甜。
谢斟,与君斟酒的斟。真是再好不过的名字了。
大概进宫来的女人都有一个梦,不管是宫女还是我们这些舞姬,都盼望着到了年龄出宫后能嫁个好人家。我那天晚上就跟发疯一样,企盼自己能嫁给他,想着十里红妆,自己穿嫁衣嫁给他的模样。
虽然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另一个是小小的舞姬。
后来我遇到过他很多次,我为这种相遇而感到窃喜。
有一次去给送东西的时候,脚一扭,差点不小心把盘子里的东西洒出来,然后他接住了我。等我回过神来,确定搂住我的是谢斟时,我差点儿没敢动。事实上,我也确实没敢动。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望着他傻笑的样子有多傻,反正他当时微微一笑,依旧带着爽朗的气息,“怎么笑得跟偷腥的猫似的?”
我不知道一个人笑都可以这么好看,就像春风忽地吹过自己的心,然后又轻轻吻了一下的感觉,整个人都酥了。
后来他对我笑了很多很多次,每一次都如同他第一次对我笑那般惊艳。
后来我发现谢斟真是坏得很,他总爱带着我掏皇宫的鸟蛋,还总爱嘲笑我。
他会坏笑着捏着我的脸,“哎,曲苑,你说话能大声点嘛?老这么小声我听不见啊。”
他从不会叫我“阿苑”,总是曲苑曲苑地叫,他是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想听他叫我一声阿苑的。还想看他笑着说一句“阿苑,我爱你啊。”
可是,他从没有过。我不甘心做他的曲苑,我想做阿苑。想听他叫阿苑。
我没有想到,他第一次叫我阿苑,也是此生唯一一次,此生,最后一次……
那次战场上充斥着血腥味,刀剑,残箭直挺挺地插在周围的尸体上,刀剑相向和吼叫呼喊震得我耳膜生疼,我转身准备找匹马带着浑身是血的谢斟逃出去的时候,就算耳膜生疼,我也听见了,听见了身后气息奄奄的人,微弱地说了什么,那一刻,我疯狂地想带着谢斟,找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他的话,听得我心直颤,眼泪不住地淌。
——“阿苑,你一定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