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玉芹靠在门边,听着屋内传来说话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每一声都隔的那么远,但每一声,都那么近。
“吴嫂子,我也晓得闺女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你瞧你男人没了,你一个人也拉扯不了她,倒不如趁年轻再走一家,这孩子,就让我带了去,做了拖油瓶,也不比去别人家做女儿好。”
拖油瓶?好端端的,怎么爹没了,自己就成了拖油瓶?玉芹抬头看着屋子,努力地去听自己娘会怎么说?
“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男人没了还不到三个月,可吴氏觉得,自己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苦,丧事才刚办完,大伯子就要来收屋,说这屋子本就不该自己住,除了再嫁,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是,女儿呢,那个从生下来就被自己放在手心里疼的女儿,难道就要送去服侍别人?
“吴嫂子!”媒婆晓得吴氏心中已经有些松动了,于是趁热打铁地道:“你就算把孩子留在这家,瞧你大伯子这收屋的嘴脸,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晚爹总比不上亲爹,送去那高门大户,指不定还是个好出路。”
好出路?吴氏的唇张了张,眼泪竟然都流不出来了,媒婆拍拍她的手:“你心疼女儿,也要……”
“玉芹,玉芹!”吴氏此刻突然喊起女儿的名字来,玉芹急忙跑进屋里。
“娘,您叫我?”吴氏听着女儿脆生生的声音,心中越发酸涩,伸手就把女儿搂在怀中:“玉芹,我……”
玉芹见娘欲言又止,往吴氏怀中偎依了下,轻声道:“娘,爹爹说,让我听娘的话。”
这一句又重新勾起吴氏的苦痛来,她眼里的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滴在玉芹头顶。媒婆也叹气:“哎,这么乖巧的孩子,就该往那高门大户去。吴嫂子,我也给你交个底,这是本城的李家要寻个丫鬟,专门服侍他们家小姐的。这要跟着小姐出阁,被姑爷看中收了房,生了儿子做了姨奶奶,岂不比嫁给那些庄稼汉强,再不然就配了小厮,虽说是奴才,可跟着主人家有吃有喝的。”
这样的话,吴氏已经听媒婆说了好几次,但就是难以问女儿,你愿意吗?
玉芹抬起头,吴氏看着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终于硬了心肠,颤声问:“你愿意吗?”
愿意不愿意的,轮得到自己来说吗?玉芹眼中一阵酸涩,泪再也忍不住。吴氏把玉芹搂进怀中,重新哭起来。
媒婆叹口气,伸手把玉芹从吴氏怀中拉过来,吴氏不防备,玉芹已经到了媒婆这边,吴氏的手张了张,想把玉芹给拉过来,终究手还是颓然垂下。
玉芹看着吴氏的举动,轻声道:“娘,爹爹说,让我听你的话。”
这一句让吴氏越发肝肠寸断,媒婆已经伸手抚摸玉芹的脸:“这孩子说的对呢,吴嫂子,你放心,李家也是这周边有名的大善人,我都给她家挑了好些孩子进去了,不都过的挺好的。”
吴氏的眼一直看着玉芹,媒婆在说什么,她有些听不清,但她明白,这一次,和女儿只怕就是永别了。
“娘,我会听你的话。”玉芹的声音越来越小,媒婆已经拉着玉芹的手站起身:“宜早不宜迟,吴嫂子,我这就走了。那边还等着我的信呢。”
那边想来就是娘要重新走的那家了,那家肯让娘过去,却不肯多养自己,玉芹茫然地想着。吴氏站起身,把玉芹重新搂进怀中,接着就把玉芹推开,媒婆已经拉着玉芹往外就走,玉芹走到院子里面回头,见吴氏跌跌撞撞地扑到门前,终究没有踏出门槛,这一眼,玉芹就已经被媒婆拉出了大门,再也看不到了。
指尖上传来钻心的疼,玉芹一个激灵醒过来,看着指尖上被针戳出的血珠,下意识地把指头放进嘴里吸了下,算起来,都快十年了,为什么突然想起当年娘把自己卖给李家的情形?
是不是……
“玉芹,玉芹!”玉枝的声音在玉芹耳边响起,玉芹定定神,抬头对玉枝做个噤声的手势:“不是和你说了,小姐在歇中觉,你不去让婆子们把那些蝉都给粘走了,怎么还过来了?”
玉枝已经坐在玉芹身边:“我都已经交代过了,你没听见这会儿哪有什么蝉声?倒是你,怎么不做绣活,在那呆呆地想什么呢?”
方才也是听见蝉鸣才让玉芹想起往事,但这会儿玉芹怎会说出来,只含糊地道:“今儿有些乏了,想歇一会儿。”
“我瞧你啊,是有心事了,可是听说那边要来讨日子了,你就在想,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不够软和?还有啊,姑爷身边,是不是也有了知心的人,到时候……”玉枝的心思玉芹怎么不明白呢?虽说都是服侍李小姐的人,可是从小丫鬟走到小姐身边的大丫头,谁不是八面玲珑心中有数。
玉芹已经噗嗤一声笑出来:“到底是谁心里面想的多呢,那边本就是老亲,况且上回亲家太太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断不会有什么还没过门就有了通房这样的事情,还让小姐放心,说总也要等到小姐生了孩子,再说别的事情,况且,况且……”
玉芹的话却让玉枝长长地叹了口气,按说小姐和姑爷恩恩爱爱的,本是好事,可对丫鬟们来说,却是少了一个念想。
玉枝的心事玉芹是早就知道了,因此她这一叹气,玉芹也就停下说话,站起身道:“趁小姐还在歇午觉,我到前头去一趟,昨儿小姐不是说让婆子告诉小厮们一声,给二爷做了鞋子,再不告诉婆子们,只怕她们又躲懒去了。”
玉枝在玉芹走下台阶的时候轻声叹气:“玉芹,你说我们以后,是什么样子?”
玉芹的脚步微微一顿,抬头对玉枝微笑:“是什么样子,由不得我们。”玉枝咬住下唇没有说话,玉芹已经缓步往外走,知道玉枝一定认为自己是在敷衍,可是哪里敷衍了,是什么样子,原本就由不得自己,从爹没了,大伯要来收屋,娘只会哭的时候,玉芹就明白了,想要成什么样子,由不得自己。
玉芹不由轻声叹气,玉枝和自己不一样,是李家的家生子,是爹娘疼爱长大的,虽说进来服侍李小姐,可是这样的人,原本就比自己心气高,若不是自己一手好针线,只怕玉枝还看不上自己,话里话外就是,李家的事情,她门清。
这会儿玉枝问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是生出一丝不确定,不确定到了那边,姑爷会不会喜欢她,进而收了房,做姨奶奶?
到了年纪就出去配个小厮,这从来都不是玉枝的想法,自己是奴才秧子孩子怎么还是奴才秧子。可是,这一切,玉枝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明白。人这一辈子,到底活个什么劲儿呢?
“玉芹姑娘,您这是要往哪里去?”还没走到二门,远远地就听到二门上的婆子对玉芹打招呼。
“吴婶婶好,我想寻小宋嫂子,说句要紧话。”当了人的面,玉芹就又是那个八面玲珑的,笑容甜美从没有一点架子的丫鬟了。
吴婆子听了就急忙道:“小宋嫂子方才还在呢,我这就给你去寻去。玉芹姑娘,那边的日子都定了,姑娘跟了小姐出阁,到时候姑娘到了好地方,可要多看顾看顾我们。”
玉芹口中敷衍几句,也就站在门边等着吴婆子替自己寻小宋嫂子,李家二门边种了些花草,这会儿石榴花落了,茉莉花开的好,被太阳一晒,那香气扑头盖脸地卷过来,玉芹不由挪动下步子,好离那香气远一些,就这会儿的工夫,小宋嫂子已经笑盈盈地走过来。
“姑娘怎么在日头底下站着,过来这边坐。”小宋嫂子虽不能进二门里伺候,但嘴甜,口中说着,手中就拉着玉芹到了石榴树边的石头上,那里虽阴凉,离茉莉花更近了,熏的人头晕。
玉芹不由拿帕子掩了下鼻子才对小宋嫂子说了昨儿李小姐说的话,小宋嫂子连连点头,又少不得要夸玉芹几句,玉芹刚要离开,就有个婆子跑进来:“快,快,赶紧报进去,说亲家老爷要往老太太跟前去,让这一路上的人都回避了。”
看来那边的日子的确定了,不然亲家老爷不会亲自前来,还要如此郑重地拜见。玉芹心中想着,小宋嫂子已经啧啧两声:“竟然是亲家老爷亲自来送日子,看来那边对我们小姐,真的是很好。”
就说话的工夫,二门处已经跑进来几个小厮,在两边垂手侍立,玉芹晓得这会儿亲家老爷已经来了,回避是不能了,只能硬着头皮,和小宋嫂子垂手侍立。
先走进来的是李老爷,身后跟着的就是亲家老爷了,玉芹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虽能说得过去,但总归是有点不好的,因此低垂着头,屏声静气,希望李老爷不要看见自己。
李府的丫鬟和婆子们的打扮有些不同,李老爷虽口中和亲家老爷说着话,但一眼就瞧见有个丫鬟站在那里,眉不由微微一皱,对跟在身后的管家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