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的梆子声响过。殷笑刚爬进冰冷的被窝,便被西苑儿上房的大丫头给叫醒了,“表小姐胃不舒服,你去煮碗红枣姜茶送去。快着点儿!”二八年华的俏姑娘,说话时都是耷拉着眼皮看人的。
殷笑鼓了鼓腮帮子,正想说“今晚春红当值”,话到嘴边又换成另外一句,“知道了,马上去。”
春红也是后院厨房里打下手的丫头,只不过人家是常用工,而且正在和大管事的儿子相好。殷笑估摸着就是春红把活儿推到这边来的,欺负她初来乍到不敢吭声。
殷笑也的确没打算吭声,左右两个月之后她就走人。犯不上节外生枝,谁叫她现在穷呢!
重新穿好衣服,出门时正好碰见同屋的小梅回来。
对方见她深夜外出,很是惊讶,“你这是要出去?”
“去熬姜枣茶,表小姐要喝。”
“今晚该你当值么?我记得不是前晚……”
“是春红。”殷笑叹息着打断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梅顿时一脸愤恨,“小贱人!就属她会耍滑。”说完拉了拉殷笑衣袖,像是担忧又像是害怕,“厨房和那里就隔了一堵矮墙,你小心些!”
那一堵矮墙的另一边,是所通堂的小院儿。院儿里有口水井。
三天前,大夫人房里一个名叫兰香的丫头,死在了水井旁边。
据说是雪天脚滑,摔倒时头磕在了石块上,当场毙命。半张脸血肉模糊,鲜血流了一地,瞪圆了眼睛,死不瞑目。
次日一早,送菜的小厮路过那里,正好看见兰香的尸首。他在晕厥前发出惨叫声,惊动了山庄的护卫。等到再醒来时,那小厮整个人已经疯疯癫癫。两天后,他被家里人发现吊死在了房梁上。
府里的下人们明处不敢张扬,背后却都说兰香死的太惨,怨气不散。小厮冲了鬼,被抓了替身。一时间,几乎人人自危,生怕第二个被缠上的就是自己。
于是这里便跟着成了凶地,白天还好,到了太阳落山便无人敢逗留。
殷笑看着炉火叹口气,又开始后悔。
如今府内人人一只护身符,大部分出自后街刘半仙之手。她趁小梅熟睡时偷偷拆开看过,那一纸鸡扒狗刨的乱线,她也能画。早知道这沈府会出如此横事,就再坚持两天好了。她也去后街摆一小摊儿卖符捞上一笔,何苦来这里给人做工。
左右都是为了银子,画不好还画不坏么。
沙煲里的姜枣茶在她的胡思乱想中沸腾。
殷笑掀开盖子,看着它滚了两个开后才熄灭小炉里的炭火。正准备找块抹布垫手时,外面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她怔了怔,转头便看见厨房门口灯火通明,堵满了强壮的护卫。
大管家鞋底型的脸在光线的映照下显得修长,连嘴边那两抹山羊胡也格外黝黑锃亮。
这是要……集体吃宵夜么。
殷笑眨眨眼,被眼前的阵仗惊呆。
然后,就在她惊诧的目光里,后厨的管事张嬷挤到了门前,“大管家,她就是新来打杂的殷笑。”
“嗯。”大管家点点头,嘴上的山羊胡跳动起来,对身后的护卫手一挥,堪比指挥千军万马,“来人呀,把她拿下!”
…… ……
殷笑上一处做工的地方,是个带戏台的茶馆儿。那里常年有戏班子登台献艺,所以她每天都能听见锣鼓梆子,看到各种各样的话本。
其中殷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公子抛弃了小姐最终和小姐府上的护卫终成眷属的故事。
当然她此刻会突然忆起这个,不是准备苦中作乐,而是因为那故事中有一个桥段……小姐的贴身丫头诬陷护卫偷了东西,于是管家半夜三更带着家丁护卫去堵门拿人。
殷笑觉得,她此刻的处境就和那故事里讲的有些相似。虽然细节不太一样,但大体上,还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故事里的护卫是会舞刀的,可她却只会舞菜刀。若是也有人诬陷她偷了东西,那大底是偷了沈家的祖宗牌位,所以才会让大管家劳师动众的把她拿下。
大管家最终把她押送到了前院偏厅。
而当殷笑见到里面三司会审的架势时,她突然了悟了……她不是偷了沈家的祖宗牌位,而是刨了沈家的祖坟!
殷笑刚想到这里,肩膀便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推。身体立刻往前倾去,她急忙跳脚迈过门槛,险些跌倒在地。
“大少爷,殷笑带来了。”大管家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房门关闭,其余人自觉的守在外面,只有他们两个留在了这偏厅之内。
殷笑目光快速从在场三人面上扫过后,冲着主座上那一身藏青色锦袍的男人见了见礼,“殷笑见过大少爷。”
这位大少爷她还是认得的。沈从山,沈老爷的嫡长子,也是独子。如今沈府的当家人。刚到沈府那天,她帮忙传菜时曾有缘相见。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称得上英俊。至于他右手边那两人,一个穿着捕快的官服身份明显,另一个一身白衣的……不认识!
沈从山上下将她打量一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出声,“不必多礼。今日叫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
问几句话找这么多人押送,还真是重视她啊!
殷笑一边在心里翻白眼儿,一边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声说道:“大少爷请问。”
“三日前发生的事,你可是知道?”
“不知道。”她想都没想,便轻轻淡淡吐出三个字。
室内有一瞬的寂静。
紧接着大管家刻意压低了声音威严警告,“殷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殷笑斜眸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盯着自己的鞋尖,“这世间之事一息万变,一天可能有好几百万变。三天前那么多事,大少爷问哪件?”
沈从山闻言挑了挑眉,和另外两人交换眼神后,那名捕快模样的人开了口,“殷姑娘,鄙人乃这安阳城的捕头,柳青。”
殷笑仍旧低着头,微微福身,“柳捕头好。”
“三日前沈府丫头兰香死在和厨房一墙之隔的井边。这件事你可知道?”
“知道。”
“我听闻厨房另外两个丫头说,殷姑娘曾提醒过她们,不要离那口井太近。可有此事?”
殷笑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有。”
柳捕头冷了神色,语气骤然尖锐,“殷姑娘提醒她们后不到两个时辰,兰香便命丧井边。”
殷笑眉头渐蹙,“柳捕头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柳某只是觉得……这二者之间太过巧合。”
这是怀疑她害死了兰香的节奏么?
殷笑扁了扁嘴,终于把气叹出了口,幽幽说道:“柳捕头觉得巧合便巧合吧!”
柳青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如此幽怨地蹦出这么一句。
“唉……”又是一声叹息溢出殷笑口中,她不再盯着自己的鞋尖,抬起盈盈双眸一瞬不瞬地注视柳青,看似楚楚可怜其实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柳捕头,这巧合二字或许玄妙,但凡事却不能用它做定论的。殷笑虽一介女流,也知晓这个道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柳青见她那副表情,皱了皱眉,“殷姑娘还有什么话想说?不妨直说。”
“我当然有话要说!”殷笑也跟着蹙起了细眉,一副委屈而愤恨的模样,“柳捕头,我想说的就是,做人千万不能太好心,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可能就被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反咬一口,惹到些不必要的麻烦上身。”
“呵……”一声低笑在她话音落下时紧跟着响起,是那名白衣男子。
“殷姑娘。”他冲着殷笑微微颔首,那副笑里藏刀的模样叫人很像上去直接撕脸,“殷姑娘这不能随便好心的高论,在下倒是赞同。只不过……”他笑容犹在,话音却是突然一冷,“只不过照姑娘刚才所言,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早就知晓井边有危险,所以才提醒别人不要靠近。只是我比较好奇,姑娘是如何得知井边有危险的?难道姑娘有未卜先知之能?”
殷笑看向说话那人,眸光闪了闪。从她进来到现在,这人才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是咬人的狗不叫啊!
巧了,她就喜欢打狗。
小片刻的静默后,她不紧不慢地地开了口,“这位公子,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之能。不过是因为最近几天下了雪,我担心路滑失足,才提醒别人不要靠近井边,免得掉进去。你看,兰香不就是例子,虽然没有掉进那井里,却滑倒磕在石头上丢了条性命。”
白衣男子挑眉浅笑,“殷姑娘怎知兰香是滑倒磕死在石头上?”
“全府上下都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他说完便不再多言,转头看向柳青。
柳青微微点头,身上“哗啦”一声响,手中突然多出一副链铐。
殷笑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才本能往后退了一步,立刻被大管家扭住了肩膀。
柳青在这时走至近前。
殷笑腕上一阵冰冷,被铁链绑了个结实。她挣扎着,焦急分辨,“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是怀疑兰香的死和我有关?我不过就是提醒别人不要靠近井口而已,凭什么抓我!“
柳青板着脸,一脸公事公办,“如果和你无关,我会还你清白。”说着转头冲沈从山一抱拳,“沈公子,殷笑我要带回衙门暂时羁押。”
沈从山起身还礼,“柳捕头严重。这位殷姑娘只是短工,并非我府中之人。更何况捕头职责所在,沈某自当配合。”
你配合个六啊!
殷笑气急败坏,“你们……啊……”才开口便立刻化作痛呼,是大管家一脚踢上她小腿。她踉跄了一步,正好扑向柳青。后者硬如铁条的五指钳上她的肩膀,像拎小鸡一样提着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