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崇靖四年。
寒风裹着雪花飘洒而下,将庭前台阶盖了厚厚一层白。
稍显破败的小屋前,木门内不时漏出几声尖叫。
若说是尖叫,不若说惨叫。木门之内又分内外两间,一男一女皆着锦服,脖间围着厚厚一圈狐毛。那女子不耐皱眉道:“怎生这么久了还没出来?果真是废物。”
男子眉间微微一动,拿过桌上一盏茶,没有做声。
而一门之隔后的内里,惨叫还在继续。
尹韶墨紧紧抓着被子,喉中溢出一丝难耐的喊叫。那被子年岁已久,颜色褪了一些,恰如她此刻惨白的脸。
已有半个时辰了,这孩子折磨了她半个时辰啊!喉咙早已喑哑,但身下的痛楚却未减轻分毫。
“夫人,再用些力,已经能看到头发了。”
尹韶墨闻言,再度撰紧了被子,使劲全身力气一憋——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欣喜的声音响起,她似泄了气的皮球般,手脚俱松懈下来。待松了牙关,唇下却有丝丝甜腥冲入鼻中,想来是方才用力过猛,将嘴唇咬破了。
“韶墨,恭喜你,生了个儿子。”
尹韶墨微微偏过脸,见何絮然笑脸盈盈站在她身侧,眉间不禁浮上一层暖,这些年里,她受尽千般苦楚,也就这个好友还肯陪在她身边,甚至陪她度过这样艰难的时刻。
她微微一笑,正想唤产婆将孩子抱过来,床尾却传来产婆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了,夫人的血一直在流,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忙乱一片。尹韶墨心中倒是无甚紧张,想着大约被方才的剧痛折腾得麻木了,还在流血吗?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
倒是一旁的何絮然一脸紧张,转身在桌上的药盒中摸索了一阵,再回身时面上神情好看了些,道:“幸亏傅大人体贴,早前便向圣上求了这止血良药。韶墨,你快些吃了,此事耽误不得。”
尹韶墨点点头,就着何絮然的手和着水将那药吞了下去。
过了片刻,她向产婆招招手道:“我无碍了,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产婆看了何絮然一眼,悄然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尹韶墨心上涌起隐隐的不安,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见吱呀一声门轴转动声,随即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锦服狐裘,满脸笑意,冰冷又不屑,正是府中大夫人,叶璃。
尹韶墨只觉得头皮轰的一声炸了开来。她挣扎着向产婆那个方向挪了一些,一边道:“你来做什么?”这一声,沙哑又不安,充满防备。
谁知叶璃一把抱过那刚出生的婴儿,逗弄了一会又交给产婆,道:“将小少爷抱出去给大人看看。”
小少爷?叶璃一向视她如眼中钉,逼得她由平妻降为妾,又成了丫鬟,会这么好心,让她的孩子当少爷?
尹韶墨喝到:“不许走!把我的孩子给我!”
那产婆绕过屏风,又听吱呀一声门响,竟是片刻停留也不曾。
尹韶墨慌了。她下意识去拉何絮然的手,慌道:“絮然,快帮我把孩子抱回来……”话音未落,她诧异地看向身旁的好友。
从未见过的冰冷笑容,带了满脸的嘲讽之意,何絮然一把甩开她的手,无比嫌恶般拿出丝绢擦了又擦,就连出口的语气都是充满嘲讽的:“那是傅府大夫人嫡出的孩子,与你何干?”
门口漏进来的一丝冷风,几乎要将她的呼吸也冻住了。尹韶墨睁大眼,喃喃道:“什么意思?”
忽然间,腹中一阵绞痛,随即浓郁的血腥味冲入鼻腔,尹韶墨下意识捂住了肚子,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正在流血,大量地流血。
叶璃像是受不了这味道,嫌恶地捂住了鼻子,用看蝼蚁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转身也出了门。
“尹韶墨,还不明白么?就凭你这被毁了的脸,”何絮然尖利的指甲在她脸上划过,沿着那些交错纵横的伤疤,让尹韶墨在剧痛中不自禁颤抖了一下。
她接着道:“就凭你这被毁了的脸,傅南非怎可能对你旧情复燃?”她直起身子,像是怕被沾染到一般,退开一步,接着道:“我们这一世恩怨已到了头,索性让你死个明白。叶璃无法生育,只好借你的肚子来生这傅府的少爷。至于那主意嘛,是我出的。哦,忘了告诉你,方才那药丸是活血的,你此刻可有感觉到大量出血了?”
她自然感受得到。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液正带走她身上仅剩的温度。
尹韶墨艰难地开口问道:“絮然,你……为什么?”
何絮然轻笑一声,带动发间珠串微微晃动,闪过一线温润的光。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肩膀都微微抖动。
“你问我为什么?是谁嫁为人妇还巴着别人的夫君不放?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么?”她眼中是一片深渊,深刻的恨意像是要将尹韶墨吸入其中,与她一同万劫不复。
“你明知道将军他爱慕你,假惺惺撮合我们,暗地里却不断纠缠。帮傅南非?你这借口找得可真好。巴着一个还吊着一个的感觉好么?你可知道我嫁入将军府后过的是什么日子?成亲两年,将军一次也没有碰过我!一次也没有!”
血越流越多,尹韶墨有微微的头晕,但何絮然显然没注意到,像是不解恨般,她一手拉住尹韶墨的衣领,贴近了她的脸,阴森森地道:“即便是我将将军灌醉了,他喊的也是你的名字!尹韶墨,你怎么配!自小我什么不如你,你不过是个商人的女儿,论身份,论才情,你哪里有我好?偏偏学得一身狐媚功夫。可是啊,尹韶墨。你看看你嫁的什么人。”
“你……松手。”尹韶墨被她勒得呼吸也困难,拼尽全身力气挣脱了,狠狠吸了一口气,道:“我要找我夫君。”
何絮然哈哈大笑,笑得几乎眼泪也要出来,一手扶着她,将她扶起来,道:“好,好,你自己听听,你的夫君。”
尹韶墨被她半拉半抱着走到门边,一声夫君还未喊出口,边听外间传来逗弄婴儿的声音,“夫君,那个女人怎么处理?”
傅南非像是微微沉吟了一下,冷淡道:“这种东西,夫人做主便是。”
他们像是又说了几句什么,很快出了门。
尹韶墨猛地一颤,被何絮然摔在了地上。疤痕纵横的一张脸煞白煞白,几缕发丝黏在脸上,连同身后长长的一条血迹,狰狞又可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还是穷酸书生时,她为他拒了与将军的婚约,甚至不惜与家里决裂。
他怀才不遇,她为他找到一直关心自己的将军帮忙,这才使他顺利高中。
他步步高升,本以为苦尽甘来,他却将自己降为平妻,娶了丞相的女儿。
这些年来她在府中一再受折辱,甚至遭毁容,但他找她重温旧情时,她还是欣喜若狂。
却原来,是为了这般。
她极缓慢地苦笑出声,身下的疼痛似乎都不是她的,她就这么坐在一地血污中,抬起头来看向何絮然,平静地道:“这一切,都是你筹谋的?”
何絮然居高临下看着她,嘴角扯起一抹凉薄的笑,点头道:“是我,当初挑拨夫人折磨你的,也是我。尹韶墨,我不好过,又怎会让你好过?你现在,可尝到心痛的滋味了?哦,不,你应当习惯了才对。我应当问,这滋味,可好受么?”
她直直地看着她,道:“可我自问,并未对你有过什么亏欠。你喜欢将军,我便劝将军娶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何絮然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道:“我何絮然的幸福,需要你来施舍么?尹韶墨,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这么恶心的人,只配死在这样肮脏的地方!”
血渐渐流得慢了些。
尹韶墨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狠狠盯着何絮然道:“何絮然,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完这一句,她再无力支撑,狠狠摔落在地。只是一直到死,都是双眼圆睁,死死盯着何絮然,像是要将她记到骨子里去。
千里之外,一人着玄色盔甲立于岸边,忽觉左胸刺痛,锐不可当。那痛转瞬即逝,楚云江将手探入盔甲内,摸出两截断玉,勃然变色,回身骑马飞驰而去。
崇靖四年冬,尹韶墨卒,尸体被弃于乱葬岗,死不瞑目。